第16章 第16章
“林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安格薇尔状似无意地问身边的青年。
林赛走在前面一点,边走边用长刀拨开沿路的杂草,闻言愣了一下,笑道:“没什么打算。”
“你现想一个嘛。”
林赛余光捕捉到一截欢欣跳跃的黑色裙摆,四周陌生又熟悉的场景让他有些恍惚。
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突如其来的灾祸彻底撕碎了他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父母双双惨死,而他……
他闯入了原本不属于他的世界,认识了身后的人,从此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开始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在她和父神冷战的那些年,她视他如无物,从不理会他。
林赛失落过,惶恐过。
但是偌大一个世界,除了她身边,他还能去哪呢?
后来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以一个普通人类来说,一百一十岁,已经算得上长寿了。
他想起这些年孤寂但平静的生活,决定去向她道谢,顺便告个别。
“……感谢殿下多年来的恩宠,只是,以后不能再陪伴殿下了,望殿下珍重,林赛很高兴能遇到您。”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虽然安格薇尔对他算不上不好,但她为他报了仇,还收留他这么多年,无论怎么说,都是有恩于他的。
大殿内略显凌乱,窗台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柔软的黑发绑在脖颈一侧,白色长裙滑到窗台下,一双小脚□□地踩在厚重毛毯上。
听到声响,她从羊皮卷里抬起头,随意地扫过来一眼。
目光冰冷漠然,如同看着脚边一只蝼蚁。
林赛早已习惯,温驯地低下头去,准备离开大殿。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过来。”
他脚步顿住,惊讶地回头:
“您说什么?”
久未发声的嗓音嘶哑干涩,不过安格薇尔很快调整过来,重复了一遍:“过来。”
林赛走到她不远处重新跪下,还没来得及低下头,一根冰凉的手指触到他的额头。
下一秒,海潮一般汹涌澎湃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
林赛只觉得身体像是彻底干枯的海绵被注入了活水,迅速变得绵软起来。
短短几秒间,他从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重新变回了少年。
宛如时光倒流。
林赛亲眼见到自己腐朽的身体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
他睁开眼,看到安格薇尔垂落下来的眼眸,无波无澜,冷漠至极。
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也是他的信仰。
青年弯起眼睛,嗓音很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跟着殿下。”
“跟着我做什么,你……”
“殿下,”林赛第一次出言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却是温和的,“我们到了。”
林赛把他父母埋葬在了一处山坡上,黄昏时红霞满天,远处一湾小溪,石子滩上芦苇微微摇晃。
看着那片坟茔,安格薇尔把话收了回去。
这是林赛父母的墓地,有什么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林赛照旧带了一束向日葵,摆放在墓碑前。
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近千年过去,父母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他依稀记得昏黄灯火下,母亲缝补的双手,她想让她的儿子在同学之中看起来更体面一点。
还有父亲驱赶马车时握着缰绳的手,掌心里全是做活时留下的老茧,偶尔还会出现几颗糖果,那时他童年时唯一能获得的零食。
安格薇尔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擦洗墓碑,挽起袖子,耐心地给坟墓除草。
然后再给另外几座坟墓也摆上鲜花,一个一个打扫干净。
那是当时死去的其他村民,林赛把他们收殓后全都埋在了这里。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赛稚嫩无助的模样。
她那时不知疾苦,言语尖酸地告诉林赛他父母死亡的真相。
在这千年间,前一百年不提,后面的时光里,她是真正把林赛当朋友的。
或者说朋友也不太合适,两人的关系更像是师生或者上下属。
她教林赛黑魔法,教他炼药术,教他怎么用刀……
曾经的剑士少年抛弃了从小学到大的剑术,笨拙的拿起刀,跟着她练习用刀的技巧。
在她不方便离开神国的岁月里,林赛作为她的神使,代替她管理地狱,一点点把地狱从混乱无序的状态,变成了如今秩序分明的模样。
那时崩溃哭泣的少年,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
安格薇尔从回忆中抽回神,猛地回过头,朝芦苇丛中看去。
芦苇丛在风中微微摇曳,绵软的芦花飘飞得到处都是,溪水淙淙,像是浮了层白色的云。
四周寂静无声。
林赛注意到她的表情,站起身来,右手按住刀柄,疾步走到她身边。
“殿下,怎么了?”
安格薇尔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的芦苇滩。
“那里有什么东西……”
下一瞬,不等那人反应,她从虚空中拔出长刀,朝虚空中一点掷去。
叮——
长刀在半空中被拦住,落在了地上。
安格薇尔把长刀召回来,拿在手里盯着半空中刚刚发出声响的地方。
“呵……”一声轻笑。
是个年轻男人的嗓音,微微沙哑,却是道不尽的华丽风流,仿若彼岸花开。
碧蓝的天空下,一扇门从虚空中浮现。
大门打开,一个身穿骑士服的青年从门内走出墨绿的斗篷挂在臂弯之间,他抬起头,朝着山坡上的两人微微一笑。
林赛的视线从面前青年那近乎妖异的五官上扫过,总觉得这五官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人。
青年直勾勾地盯着安格薇尔,那眼神让林赛极为不舒服。
他向前一步,挡在安格薇尔面前,嗓音微冷:“你是谁?”
青年粲然一笑。
林赛和安格薇尔的脸色同时冷了下去。
这人不笑时,熟悉感还只是若有所悟,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林赛终于知道他的脸哪里不对劲了。
面前这人的脸,竟然和安格薇尔有几分相似。
安格薇尔看着青年,瞳孔如针刺般紧缩起来。
青年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林赛,专注地看着安格薇尔的脸,目光缠绵,似乎在看朝思暮想的爱人。
他微微弯下腰,左手放在胸前,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嗓音轻快地开口:
“我来自洛塔提斯,是洛塔提斯现任圣子,希望您不要对我的来访感到冒昧。”
他眸子里闪着诚挚的光:
“——我叫霍则,是来向您求婚的。”
林赛脸色冰寒彻骨:“狂妄之徒,你怎么敢说这样的渎神之语?”
霍则一再被他打岔,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他的目光转向他,看清他的脸之后,感兴趣地微微眯了一下:“哦,我认识你——”
林赛牙关紧咬。
霍则微笑着说完:“——我吃过和你同源的血肉,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
刹那间林赛如遭重击,安格薇尔的神色也微微变了。
和林赛同源的血肉,那不就是……他的父母?
是哪个婴儿?!
林赛脸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他猛的上前一步,身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是安格薇尔拦住了他。
“殿下?”林赛错愕地看着她。
安格薇尔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林赛看见她眼底的寒星和警惕的神色,用口型悄声说:“退后。”
他心底一凌,被怒火冲昏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慢慢向后退去。
安格薇尔转头看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
还是看不透。
她完全看不透他。
从出现到现在,青年短短几句话,把自己的来历交代的一清二楚,似乎有些缺心眼,但安格薇尔却清楚,他敢这样做,是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他并不怕她发怒,因为……他比她更强。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世界意识对她的禁制早已经解除,连兰斯洛特和伊比洛斯都不敢说能稳赢她。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洛塔提斯……
还有他那张脸……
安格薇尔悄悄捏碎了兰斯洛特留在她身上的一缕神识,心里有些后悔。
出门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不然,她一定把伊比洛斯的神识也带在身上。
也不知道她和兰斯洛特能不能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解决掉。
安格薇尔心底有些担忧,但面上却没有半点异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漂亮青年,语气不咸不淡:
“多谢厚爱,但不必了。”
霍则似乎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皱了皱眉,坚持刨根问底:“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霍则一口否决:“不可能!你不可能喜欢别人不喜欢我!”
听了他这话,林赛眼底露出一抹讥讽。
世界上喜欢安格薇尔的人多了去了,不管是冲她的脸还是她的身份,这个人哪来的底气,觉得安格薇尔一定会喜欢他?
但足足五分钟过去,林赛还没听见安格薇尔开口反驳。
他诧异地朝身边看去。
安格薇尔的视线凝在对面那人的脸上,那眼神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专注。
这怎么可能呢?
林赛心里产生出一种极端荒谬的感觉。
他不知道的是,安格薇尔心里的荒谬感一点也不必他少。
对面这青年,那张脸,从脸型到五官到每一根头发丝……几乎都是按着她的喜好长的。
确实如霍则所说,一般情况下,她很难不喜欢这张脸,也很难不喜欢长着这张脸的人。
霍则享受极了她的关注,不自觉地又露出一个笑容来,“你看,你就是很喜欢我。”
他伸出手来:“跟我回洛塔提斯吧,我会让你成为洛塔提斯最尊贵的女人。”
他的声音传递到安格薇尔的耳朵里,像是暗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去看他,听他说话,服从他的命令。
安格薇尔盯着他的脸,似乎有些动摇。
“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子,洛塔提斯唯一的圣女。”
霍则继续用那蛊惑性的嗓音念道。
林赛忍无可忍,刚要冲出去,被安格薇尔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看着安格薇尔已经有些不清明的视线,着急地问:“殿下,您怎么样?”
安格薇尔闭了闭眼,克制着脑海中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别去……送死。”
霍则阴冷地盯着安格薇尔抓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五指张开又合拢,骨节狠厉地凸起。
那是一个掏心的动作。
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带走安格薇尔,他抑制住了现在就杀死那个碍眼男人的冲动,继续用语言蛊惑安格薇尔。
“我们会生下很多孩子,他们会像你一样,眼睛像宝石一样漂亮,唇瓣像花朵一样娇嫩,甜甜地叫你妈妈。”
霍则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满含期盼地问:
“——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孩子?”
安格薇尔冷冷道:“不。”
她掀起眼皮,轻蔑地看着霍则,一字一顿道:“谁要给你生孩子?”
霍则万万没想到,在契约的作用下,她还能拒绝自己。
洛塔提斯圣子不是后天选拔,而是先天决定。
现任一任圣子不一定能生下新圣子,但新圣子却可以向现任圣子发起挑战,因此,现任圣子普遍会选择把危险掐灭在萌芽阶段。
他的父母就是因此被追杀,在逃跑的过程中侥幸发现了这个位面。
圣子有先天的保护机制,普通洛塔提斯族人样貌极其丑陋,需要吃下其他位面的生灵才能摆脱原本丑陋的模样。
但圣子却不用,他们可能根据出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心中最美好的模样进行化形。
同时也会和那人缔结同生共死的契约。
对圣子来说,出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们为那人而生,也为那人而死。
拒绝?
不,他不接受拒绝。
霍则眼底缓缓漾出一抹猩红,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歪头看着她:“你必须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