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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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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原计划于下午四点在学校大礼堂开始,但因为拿着假电子票企图混入场内的人太多,检票时还引起了一小阵混乱,直到四点二十,人群还在窸窸窣窣地进场。沈复弛匆匆到达时,发现陆区明已经坐下,两人向彼此点头示意。见沈复弛过来落座,他还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

    陆区明:“小沈。”打了个不尴不尬的招呼。

    沈复弛:“……”

    陆区明的意思其实很好猜,无非就是——

    这人居然真的会来?

    沈复弛坐下,挠挠额角,那边人群小小骚动了一下。

    方钊影送了他们两个绝佳的观演位置,既可以一览舞台全貌,和舞台的距离又保持得恰到好处,音乐声不会太刺耳,也不会太小听不见。

    这时那边有几个白衬衫的男生从舞台穿过,有的手里拿着小提琴,个个个高出挑,站在角落聊天的几个小女生看见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引得全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

    宋经鸿手里什么都没拿,他头发已经有些长了,听见女生尖叫,他只是把刺眼的几根从额前拨开。

    整个场内就他最冷漠,那些和他一起的男生都兴高采烈地给朋友同学飞吻打招呼。

    沈复弛低了低眼睛,目光鬼使神差地没移开,随后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拧开瓶水灌了一口,双手在脑后交叉,往后一靠。

    就这个时候,宋经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过头来。

    沈复弛:“……”

    沈复弛:“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陆区明过来拍沈复弛的背:“干嘛喝这么着急,没事吧?”

    “……咳咳咳,咳,没事,没事,”沈复弛继续面对身后座椅,“陆哥!陆哥快坐好,要开场了,快别拍我了,谢谢你了……”

    几秒钟后,沈复弛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宋经鸿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提琴专业今年期中以团体的方式进行考核,两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各一把,学生随机分成四到五人的小组,拉弦乐重奏。

    四点半,演出终于拖拖拉拉地开始了,主持人报幕时,沈复弛翻了翻前排椅背后的节目单,一共七组七个节目,还附加一个优秀研究生学姐的返校演出。

    “《云雀》第一乐章,海顿的,维也纳时期的作品,”沈复弛右边座位的一男一女在悄声说话,“算是古典主义代表了。”

    “……为什么叫《云雀》?”女生问。

    “嗐,海顿随便取的。”男生笑了笑,坐直了,“你刚听那把第一小提琴,拉的那一下,像不像在天上叫着飞的云雀鸟?”

    ……倒还挺像的。沈复弛心说。

    作为开局第一首,这算是把整个场子撑起来了。

    沈复弛几乎不听古典乐,也分不出提琴重奏里面的门道,但藏在那些曲子里的情绪是真的。《云雀》的调子时而啼鸣时而宛转,偶尔又像从高空俯冲下来的欢腾的春天的鸟,拉琴的那四个人精神很足,直到一曲毕了也没乏力。

    学乐器的人基本都不止会一种乐器,他们第二乐器不一定精通,但至少谈得上一二三四。沈复弛因为沈亦弦小时候被爸妈逼过学钢琴,再加上艺术管理也要求他选点乐理学分,所以能听出来一首乐曲的完成度高低。

    但不巧,提琴正好在沈某人的知识盲区里——他除了听出来这首《云雀》没有拉错跑音,情绪也还行,其余一律说不出来。

    不知不觉沈复弛的眼神就被黏在了那架大提琴上,他从下看到上,从左看到右,怎么看怎么觉得味不对。

    ……是因为这人的燕尾服太长了吗?

    还是因为他的白衬衫领子不够白。

    第一组除了第一乐章,还拉了第三乐章,一共十二分钟,他们鞠躬下台,换第二组上了。右边的男生又开始给听不懂古典的女友解释:

    “德沃夏克十二号弦乐四重奏,《美国》。德沃夏克的另一首你应该听过,”男生贴近女生耳语,沈复弛听不太清了,“‘新世界交响曲’,他最出名的……”

    舞台的聚光灯很集中,那几个人的手指在亮光下纷飞,然后是第三组,第四组……越到后面他越有些没来由的紧张,姿势越来越靠下,可以说是整个人贴在座椅上向下滑了几公分。

    反正不像来听端庄古典乐的高雅观众。

    奇怪,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在等什么一定会发生的事但又还没到时间一样,你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也一定不会按照你的意料发展,这让你没来由紧张,但却完全没法避免。

    这种感觉……沈复弛也很熟悉。

    他有些生理性泛慌,从胃里。

    沈复弛轻轻咳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后开始划手机屏幕。

    第六组的这首歌他一定听过,但不知道是在哪听的了,一时间只能求助听歌识曲。陆区明向右一瞥,以为他不耐烦了,眨眨眼,又端正坐好。

    app三秒给他答案:德彪西的《月光》。不是典型的四重奏曲目,但是他确实听过。

    时过四年,弹指一挥间,命运好像给他额头来了一记脑瓜嘣。

    ——沈复弛想起来,2014年他高一快结束,沈亦弦被实中的管弦乐团拉去弹过一次钢伴,那次表演不怎么正式,参加的大多是刚拿到实中录取还没入学的音乐自招生。

    他被他姐喊去看了,在实中的体育馆接了小传单,当时的钢琴协奏曲就是《月光》。

    沈复弛一下子站起来——这种时过境迁后又被命运敲门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尤其是在他这么紧张的情况下。

    “我去上个洗手间。”沈复弛低声跟陆区明说。

    “哎,”陆区明突然拉住他,下巴往上一抬,“小宋上了。”

    “……”

    沈复弛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隔着几排层层叠叠的座椅和人影,宋经鸿和三位队友从侧边走上台来,一起微微欠身向观众致意。

    他穿了一身挺括西装,打了一条暗色系的领带,落座后,其他组员还低头交流了几句,只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眼抬弓,神态集中。

    某人一愣。

    台上的那位刚刚从台前走过的时候没穿西装外套,现在套上了,变得非常陌生。

    好像离他很远似的。

    沈复弛:“……”

    陆区明小声道:“第一次见小宋穿西装。”

    他说着,侧头看了沈复弛一眼。

    前后排的女生都开始悄悄议论,“宋经鸿”三个字便从四面八方传进沈复弛的耳朵里。不知道是不是舞台灯光太过刺眼,沈复弛眯了眯眼睛,随后动作迟缓地回到座位坐好。

    这是最后参与期中评分的一组,一共两男两女,两把小提琴都是女生,开头四个人就给观众来了一记雷击。

    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第一乐章,第一个音四琴共鸣,沈复弛直接一个激灵。

    宋经鸿坐在台上,眼睛完全看不到台下,聚光灯将他的眼睛蒙蔽。

    很亮,非常亮。

    最开始的时候,宋经鸿匆匆扫过一眼观众席,但不确定自己是否出了差错。

    否则他怎么会看到那个人?

    西装对他来说不算束缚,甚至是利器,他借西装把自己包装得笔挺。他坐在四个人里最靠边的位置,却成了撑住其他三把琴的钢筋水泥,用低音托起了一整个乐章。

    似乎在这个时候,他在这个舞台上的四人集体里,很难也不容许被撤离。

    《死神与少女》,很少有音乐院校的学生没听过。

    这是舒伯特死前作给自己的歌,少女就是舒伯特自己,第二乐章,少女拼尽全力将死神推开,在迷雾森林里打转,大提琴却传出了死神的召唤。这两者间本来是可怕的对话,舒伯特却用变奏曲将他们揉在一起,他们间的东西甚至更像是一种感情。

    一种比爱更偏执的,钻进牛角尖里的感情。

    沈复弛:“……”

    这首重奏难度太高了,几乎是七组里难度最高的。

    前排的评委老师方向传来窃窃私语声,陆区明也少有地主动和沈复弛说:“大提琴拉得真好。”

    沈复弛看他一眼,又把头转回去,面向舞台。

    “大提琴”。

    现在宋经鸿是别人乐队里的“大提琴”,不再是笼中鸟的主音吉他,这给了他一种极其难以言喻的感觉。宋经鸿头顶上的那束光好像就是比其他三人更亮,更耀眼一些,沈复弛横扫一眼,看来看去,目光还是会回落到他身上。

    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叫背叛感。

    ……现在这把大提琴、这个人,更加不对了。太不对了。

    好不真实。

    太怪异了。

    ——大提琴,和宋经鸿。

    沈复弛盯着流转的舞台灯光,他又记起来了一些片段。

    “我准备去考清华的艺术特长生。”

    宋经鸿说。

    日落西山,亮黄色的路灯光线在沈复弛的面前流转。他和宋经鸿并排站在环形长廊上吹晚风,背后就是高二学生们背诵古诗词的声音。

    他穿了一身便装,斜斜地靠在栏杆上。高考终于结束了,一想到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高中校服的束缚,沈复弛便感觉身体很轻,心情很畅快。

    仿佛下一秒,就会像鸟儿一样,乘着晚风,自由自在地飞起来。

    那天的风实在太大了,他几乎听不清宋经鸿在自己身边说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好心情,拣着关键词问:“你要考什么乐器?”

    “……大提琴。”

    那是沈复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宋经鸿口中听到大提琴这三个字。

    而这个画面也很快被他遗忘在记忆的长河中,直到今天。

    他原本以为大提琴只是宋经鸿儿时的童子功,或是获得名校降分的一项工具,总之不会是什么心之所向的理想,却没想到他真的带着它走了下去。

    全曲渐入高潮,宋经鸿好像没有刻意迎合团队,但又始终和其他人保持了和谐一致,四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完美又默契。

    大提琴声在礼堂的空气中翻滚着。沈复弛听出来了,这首重奏曲的编排是有情绪的。以最初的乐段定好全曲基调,随后时有婉转哀切,时有激昂高涨,一呼一吸之间,观众也随着乐曲的推进,逐步走入了四把大提琴营造的复杂氛围里。

    也许在这个考核里,华丽的手法,或是编排上的创新,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死神对少女的情感才是。

    至少听完这一组的表演后,观众应该都会明白了。

    这场期中演出尚未全部结束,但沈复弛已经在心里断定,宋经鸿的组会最终拔得头筹。他死死地盯着最顶端的舞台灯,让自己不去看台上表演的四人,感觉周身的血液也慢慢凝固住了。

    表演古典乐曲的的宋经鸿,西装革履的宋经鸿,安静坐在舞台中央的宋经鸿,主导演出的宋经鸿,和他回忆里那个写得一手潇洒粉笔字的宋经鸿,在海边带他飞驰的宋经鸿,酒吧里表情冷漠的宋经鸿,抱着电吉他埋头连弹一分钟solo的宋经鸿,两相交叠在一起。

    无数的记忆片段在这个瞬间疯狂跳出来,如同一个个需要重新编曲的小音符,打碎,冲散,再歪歪扭扭地耦合,嵌套,最后拼凑成他脑中那个名为宋经鸿的残影。

    学校,酒吧,海边,livehouse里的热浪翻腾,礼堂里的冷气阵阵——

    哪个才是你?

    还是……都不是你?

    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太怪异了。

    看他静静坐在那里拉琴的感觉实在太怪异了,怪异到让沈复弛总感觉自己的认知和记忆都出了错,怪异到他几乎没有办法抬手鼓掌,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一曲毕,余音绕梁,全场掌声四起。而他只能坐在座位上,维持发愣的状态,等待着掌声和喝彩声告一段落。

    主持人再次上台时,沈复弛似乎才终于回过神来,按了按心脏,企图让那股怪异的,不真实的感觉消退一些。陆区明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探询的目光飘过来,沈复弛摇摇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凝视光源太久,即便光源灭了,他的眼前还有无数小光点在不断跳跃。

    台上,主持人还在往下继续报幕,然而沈复弛突然觉得,那些通过麦克风传出来的声音,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宋经鸿站在卓越楼六楼的电梯口,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看了看。

    专业群里已经出了期中考核的成绩表,宋经鸿所在的第七组总分遥遥领先。一排“大家辛苦了”和“操,第七组牛逼”刷屏后,有个人提出了对某一组非提琴曲目改编的质疑:

    “老师,第六组拉的根本不是经典四重奏,为什么总分还能排第二?”

    电梯门“叮”地一声,很快合上。

    马上有人阴阳怪气匿名回:那是因为人家拉得好~

    “……”

    群里消息一下子就炸了,有要求0分处理第六组的,有要求重评分的,瞬间就忘了宋经鸿他们那组第一。宋经鸿没兴趣看,手机丢回包里,继续背着大提琴,沿着走廊往前走。

    他快走到601时,才发现窗户里有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宋经鸿输入密码拉开门,江辙和沈复弛正蹲在架子鼓旁边聊天,听见响动声齐齐抬头。

    沈复弛差点没蹲稳:“……”

    江辙热情招呼:“学长……呃,宋哥!你好!”

    宋经鸿点头,没急着进门:“……”

    “噢,我跟沈哥在整理琴房呢。”江辙探头看看,自然地接过话茬,“我看着脏,就干脆一起打扫了一下。宋哥你是要过来放大提琴吗?”

    宋经鸿“嗯”了一声。

    江辙一指身后的那面墙:“这乱七八糟堆的有点多,你可以移一下其他东西,看看能不能给大提琴腾出空间。”

    宋经鸿说了声好,眼风在沈复弛身上快速擦过,然后走到了内墙边上。

    沈复弛在架子鼓的小矮凳上撑了一下手臂,终于感觉蹲不住了,干脆一屁股在地板上坐下来。

    刚才还在台上穿着西装表演的人……现在突然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好不真实。

    近距离地看到宋经鸿,那种在礼堂时极其上头,令他四肢僵硬,认知错乱的怪异感觉又来了。

    他太不喜欢这种怪异又难受的感觉了,这让沈复弛觉得自己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想到这里,他摇摇头,企图把感觉甩得再远点。

    有江辙在,他也没打算要跟那人有什么交流,只默不作声地继续整理手边的几样小型乐器,然后把底鼓和吊镲稍微拉开了点。

    那边宋经鸿没找到足够大的空位,只能把大提琴包放下,开始移动地上放着的音乐杂志和乐谱。这工作量其实并不小,因为一移纸堆,其他杂七杂八的乐器也得跟着动,原本维持的布局便全部被打乱了。

    江辙见宋经鸿那边东西太多,倒是又开始自来熟地帮忙,站起来,把好几个纸箱子径自推到架子鼓的旁边,又收走了一部分曲谱,向着沈复弛挥了挥,说:“有些不用的曲谱,可以都丢了,我明天就全部塞到碎纸机里去。”

    “……”沈复弛咳了一声,拍拍手上的灰尘:“你当废品卖了也行。”

    “沈哥,勤俭持家。”江辙伸了个大拇指,又在沈复弛旁边蹲下来,向着宋经鸿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问,“怎么不打个招呼?”

    沈复弛觉得这话简直太无厘头:“……”

    江辙见他没说话,反而奇怪起来:“你们不是关系不错吗?”

    “?”

    “就那天啊,我看你们一起从雨里回来的。”江辙说,“而且宋哥的狗不是也跟你很亲吗,我还以为你俩挺熟。”

    “……”沈复弛抿着嘴,把一张脸凑近江辙假笑。

    ……那你就以为错了。

    但沈复弛并不会跟他解释这些,接着摆摆手说:“求你了,收拾吧,我饿了。”

    “啪!”

    就在这一瞬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短促有力的器械运作声。紧接着,靠近走廊的四扇玻璃窗,电子门,都同时发出系统关闭的提示音,然后紧紧合上了。

    江辙原本还要接着沈复弛那句“饿了”往下说,被关门声打断,莫名其妙道:“怎么回事?”

    他的话音刚落,琴房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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