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封胭离世的一个月后, 也许是上天对受难者的悲悯,一切都重新走上了正轨。
楚纵担心的封梧一扫眉宇间隐隐的郁色,再度开朗地参与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去。
在众人眼中, 封梧一直是那个最令人放心的存在:总是及时地关照需要帮助的人,总是一声不吭地将令人头疼的疑难琐事安排地极富条理。
即便如今这个需要关照的人从别人换成了他自己, 他也只会摆出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打消旁人为他而起的忧虑。
溽暑过去,秋意渐渐深了, 南地的天还是那般蛮不讲理,甭管春夏秋冬, 想下雨时便湿哒哒地下了, 下得袖管潮乎乎的。
楚纵忒烦此番似沾非沾的体验,每逢雨天就掀了外边披着的校服外套,只留一件不合季的短袖。
好在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血气方刚,尚且抵得住这几分寒意。
但只有封梧真切地明白, 楚纵那条赤膊搭在肩上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许是高三的课业太烦多, 难得的周末便格外叫人惫懒, 雨天尤甚。楚纵也一改此前载封梧的执着兴致,时不时率先往后座上一跨, 叫封梧载他。
封梧没意见,接过楚纵抛来的钥匙径自载起了人。这时楚纵便一手狎昵地搭在封梧的肩头, 一手抓着把色泽鲜亮的广告伞柄 ,草草挡在二人头顶。
他那两条过长的腿空悬在自行车两翼,还总颇不老实地荡来荡去, 老旧运动鞋的鞋底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沿路的积水,留下一路扩散的涟漪。
他那相比天气热烫的手臂随着一路的颠簸蹭着封梧的肩颈,近乎在二人之间蹭出幻觉般嘶嘶白汽。
饶是封梧骑得再稳, 也要防着他胡闹出个一车两命。
回到家中,家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一种淀粉发酵的绵软香气。与其说是食物香气,倒不如说是家的味道。
顺着廊道往里走,偶尔会遇见对镜摆pose臭美的楚心。走到客厅,又会见着捏着眼镜架核对货单的楚汉广,或是拿着几件衣服缝缝补补的兰女士——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在不经意的磕磕碰碰划破了衣服。
自打到了高三,兰女士与楚汉广将副食店的生意放下了许多,楚纵封梧回家时,往往会有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陪着他们。
有时是头也不抬,挥了挥尊手撵他们走的兰女士,有时是捏着货单,间或笑着给大家切个水果开个小灶的楚汉广。
淋了雨的衣服需要换洗,这天晚上,见众人该睡的都睡了,楚纵便拉了封梧去一个淋浴室冲澡。美名其曰“节约水资源”。
于是节约水资源的二人锁上门,在淅沥水声的掩映下窸窸窣窣地褪下衣服,只留一条裤衩。
楚纵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封梧,又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视线,故作镇定地低头瞅了瞅自己。然后便像是突然被今夜的地瓷砖迷住了心神,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瓷砖与瓷砖间的缝隙,还有上面因沾了水渍而透出玻璃质晶亮的人的倒影。
封梧瞧他这般,忍不住调笑:“你啊,不是一起洗过很多次了吗,还这么害羞?”
“谁……谁害羞了?胡说八道!”楚纵霍地抬头瞪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一篮洗具,自顾自去浴缸放水了。
“嗯,不是我们阿纵。阿纵的事,能叫害羞吗?”封梧唇边酒窝渐深,转身把毛巾浸在脸盆里。
”那可不,我看是某些封乙己自己心虚了。”楚纵冷笑着哼哼了两声。
“我是心虚。”封梧倒承认得很光棍,“我怕我们坦诚相待久了,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
在座的虽是少年,好歹都是带把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会不明白这话里的玄机?
“你……你!”楚纵惊得差点跳起来,狠狠地别过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任旁人想破头皮,恐怕也很难想到人前风度翩翩的封梧私底下也会开带点颜色的玩笑。
罪魁祸首封梧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以后吧。”过了一会儿,楚纵才呐呐道。
“什么?”封梧讶异了 。
“我说以后再说。”楚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说着,又像找回了几分底气,冷着一张脸解释:“听说这个只有结婚以后才能做,我们现在距离法定婚龄还有四年呢。虽说我俩这样也挺难的,但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是迟早的事。你说呢?”
”嗯。”封梧敛下眼睫笑。
他的睫毛很长,敛起时自带一分疏离,可他凝望着楚纵的的视线却总是热忱的,像深埋地下的熔岩一样,披覆厚重隐忍的岩层,却也叫人心折。
一片滴水的安静中,他问:“还有以后吗?”
“有啊!”楚纵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说的那样肯定,好像一切利害关系、世俗眼光,都成了毫不相干的事情。
“这不废话吗?”他有些责怪地觑了封梧一言。
他琥珀色的眼睛倒映了灯光,显得极纯粹、敞亮,以至于再容不下那些老气横秋的算盘,只留下一个“我想”。
因为想做,所以就这么做了。
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封梧的手臂,笑得痞里痞气:“我看你就是想太多,偏还一直不承认。说,你是猪。”
“你是猪。”封梧应道。
“……”
“你才是猪,是你!”楚纵不淡定了。
“对,是你。”封梧点头。
楚纵一下把淋浴头的水阀开到最大,与封梧据理力争起来。
二人复读机似的争执了半天,楚纵还想再做辩解,却听耳旁传来封梧的声音:
“闭一下眼睛哦。”
他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就被一条温热的湿毛巾覆住了脸。
软和的毛刮擦过皮肤,痒丝丝的。
封梧帮他揩了把脸,而后才撤回手:“可以了,你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幼稚!”楚纵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倒打了一耙。
又一指身前的矮凳,不假辞色:“喏,坐着,我帮你冲个头。”
二人说是一起洗澡,也确确实实只是洗澡。
楚纵从浴缸里一盆一盆地舀出水来,倾倒在封梧的头顶。清水湿透头顶的发旋,顺着脖颈的发际向下淌,在背脊凹陷处汇成蜿蜒的溪流。
水雾中,两个人的距离朦胧得像泡沫,轻薄得一戳就破。飞溅的水珠沾湿了睫毛,扑簌簌落下来,细小的泡沫却在空气中慢悠悠地漂浮。
淋浴器的喷头一直在放水,地板上四四方方的积水潮水般涨上脚底板,杏红色与宝蓝色的脸盆像脱桨的游船泛在水面,轻轻晃荡,一圈圈的水波冲刷着脚趾,一下,一下。
有时也难免擦枪走火。二人便心照不宣地调个头背对而坐,一个梗着脖子凝望天花板的顶灯,一个合上眼睛,深深地沉思。
另一个人的心跳声通过相抵的后背传递过来,鼻尖氤氲着沐浴露潮湿蓬勃的草木香。于是肩胛好似凭空生长出花来,他们就枕在春夏惴惴的枝丫上 ,止不住地心猿意马。
欲望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可他们太年轻,也太懵懂。对习惯蜷在黑暗岩洞中等待天光的人来说,普罗米修斯的火背负空前的孽业。
洗完澡后,二人战术性地分了床睡。由于封梧不同寻常的坚持,这次是他打地铺。
蟋蟀声从黑黢黢的窗外传来,楚纵把头搁在叠起的手臂上,半天睡不着。
“你在做什么?都不说话。”他终究没忍住,对着空气发问。
“在睡觉。”封梧沙哑的声音及时地从床边传来。
楚纵听出他并无睡意,嗤笑:“那你现在是在梦游吗?”
“是啊,在梦里见阿纵呢。”封梧慢悠悠地答道。
“扯吧你就。”楚纵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此时一本正经的无耻样子。
又忍不住好奇:”那你说,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封梧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沉思。
半晌,他轻声道:“永远在我身边的。”
“什么?”楚纵没听清。
“没什么。“封梧稍稍撑腰,也把头枕在了胳膊上,“只是突然很想知道阿纵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阿纵已经工作了,得穿一身正装。正装不比休闲服简便,工作一忙,兴许会忘了扣袖扣,一个人对着梳妆镜打领花,会不会很苦恼呢?”
“你这就是小瞧我了!我怎么可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也许呢。不过这些都是无关大雅的小事。我们阿纵身材好,穿黑色会显得很有气质,不说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在旁人面前还挺严肃。可若是聊上了话,聊得多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畏惧与看轻,更不用担心一直找不到朋友的。”
“……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楚纵嘟囔了一句,强作硬气,“正常说话不行,非得这么油嘴滑舌的!我看你是今晚洗头,脑子进了水。”
“都是真心话。”
“这些真心话,你还是留在肚子里为好,省的以后吵完架和好没话可说。再说,也不必以后,以后得是什么时候?下月月初,我们不是有个演讲?你想看我穿正装,到时候我就穿给你看就好了啊。”
“嗯,阿纵对我真好。”
“多大点事?还有,你可别糊弄过去,你还没说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呢!”楚纵轻快地扬起了话音,像突然揪住了劲敌的小辫子。
封梧慢条斯理地笑:“什么样的阿纵我都喜欢。”
“哼,又说浑话了!”楚纵倏地在床板上翻了个身,自言自语般斥道。
“可不是什么浑话,情之所至而已。”隔着床板,封梧的目光透出肉眼可见的温柔来。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说到底不过一年,可这短短的一年,已然寄寓了青春年少所有的悸动。
早晨去学校,上路晚了,来不及吃早饭。楚纵忙着骑车,封梧就坐在楚纵的自行车后,把手里的蒸好的包子掰成两半,一半往前递,先给楚纵吃,另一半等楚纵吃完了,再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周末慵懒的午后,楚纵从背后偷偷接近,用手掌盖住封梧的眼睛,压低了嗓音让他猜他是谁。封梧早就熟知楚纵的声音与脚步,却也要“不小心”猜错个几回。
他们把头搁在对方的肩头看同一本书。
他们在阳光明媚的校园角落互借胳膊打盹。
他们悄悄往对方的课本里塞叠好的草稿纸,在公式与文字的缝隙间,故作含蓄地书写爱恋。
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密谋前往厨房偷酒,拿着两个从碗橱里取出的小盏,靸着拖鞋,蹲在低矮的橱柜后,小口小口地啜酒喝。
仅仅是从厨房到卧室,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
他们怀着向世界宣战的大无畏,拥有了太多太美好的过往。
“高考之后,我们就向咱爸妈公开关系,怎么样?”
楼底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细碎地拓在黑暗的天花板上。
楚纵抬眼望着这挣动的光影,不知为何,一句话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他有些愕然,也有些许胆怯,但很快,这份胆怯就被他心头猝然燃起的那道火烧去了。
他在害怕。可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楚纵又能怕什么呢?
爱没有错,所以他和封梧都没有错,爱不该被禁锢,所以这些日子里,他们浑然忘我地沉浸在年少危险的狂热中。年少的狂热是赤/裸裸且毫无保留的,两个人的房间,浓重的黑暗中,他们就像落单的候鸟一样,寂寞地、紧密地而又炽烈地依偎在彼此的臂膀里。
那样的绝望,又那样的满怀希望。
借着胸腔腾起的火热,楚纵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说出来,总比一直这么藏着掖着的好。要是一直这么下去,等年龄到了,被人催着结婚生子,我怎么向他们解释我已经有,有……额,总之就是喜欢什么的,你明白那个意思就好。”
“还有,要是等他们年纪大了再说,气出病来怎么办?早点说出来就好了。到时候要打要骂,就让他们冲着我这个不孝子来呗,我皮厚肉糙,经得住……”
“阿纵。”
“嗯?怎么了?”
“其实阿纵不用为我做到这一步的。”
“你这话说的,什么叫为你,你是猪吗?这叫为我们的将来!”
“是吗?”
“是啊,如果你是担心封姨那边,我和你一起向她解释。实在不行,我就在她面前跪个几天几夜,然后再带着你私奔。”
“至于你爸那边……放心好了,有什么难事,我都会陪你一起担着的。”
“好。”
“那就这么约好了啊!”
“嗯。”
“不许反悔!你要是反悔,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不反悔。”
“这还差不多。”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嗯,阿纵晚安。”
”晚安。”
楚纵于是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封梧却不曾闭眼。
入夜渐深,窗外响起隆隆的雷鸣。
一刹的闪电映亮了整面窗台,也映亮了他置于身侧的手臂,和手臂上的累累伤痕。它们记载了一场难以磨灭的厮杀,一场有关父亲与母亲的厮杀。
封梧就这么枕在雷鸣里,想到爱与欲望,青春与死亡,想到遥远的理想,想到一切荒诞不经的事情。
最后,他闭上眼睛,看见母亲站在窗边,抖直地望着他:
“阿梧,爱是什么?”
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看着他,像透过他看着什么。
细颤的声音如影随形:
“爱,是顽疾,是难以逃离的痛苦——”
“你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十月十七日凌晨一点,风雨大作。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部分灵感来源《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写到这里忍不住胡言乱语,黑夜,大雨,我自我感觉没有比这两者更适合阿纵阿梧年少恋情的意象了,这种摸索的,浓烈的,危险的,暗含生长的……感觉就像流浪的瞎子歇斯底里地拉奏弦乐,琴弦骤断的那一刻,美神为之断臂,断臂的截面却流淌出奇迹的余音来。
另,关于更新:
虽然行为上确实挺不负责任的,但我真的不是故意断更的!之前一直在考山作业海里沉沉浮浮沉沉,焦虑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我也是最近才爬出来写的dbq
暑假也有一堆作业(天哪这是大学吗)……我争取多写一点,开学前完结,感谢亲人们不杀之恩!!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清 40瓶;子仪仪 8瓶;阴间无鬼 2瓶;
(没想到更新这么离谱居然还有小天使灌溉营养液……巨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