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盛夏转秋, 是一个日渐寂寥的过程,满堂油彩扑簌簌褪落,只余下石膏雕塑般悲悯的青灰, 纵是极致的艳阳天,天地的颜色也被填得十分粗鲁。
封梧就是在这么粗鲁的一天, 被粗鲁地告知了封胭的死讯。
“好, 知道了。”
“我这就过去。”
彼时他正持着话筒,凭窗而站, 窗外的风吹得很和煦,像在进行着某种麻醉。
在这诡谲的麻醉中, 他异常心平气和地搁下了听筒, 还抽空对电话另一头惶恐中带着隐隐同情的声音做出了安慰。
他草草收拾了一番,叫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
离世的是他血脉至亲的母亲,可他的胸胁里仍旧空空荡荡的,没有深切的悲苦, 只一片岑寂。
他觉得, 他是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在这短短数年间, 他眼见着他那有着胭脂一样的柔软与风情的母亲,为他那不忠的父亲, 一天天枯萎下去,终于枯成衰疲落寞的败叶残枝。
她这一生视若珍宝的深沉爱意, 不过一把熊熊烈火,烧了她自己,连那红艳的胭脂骨, 也被烧成了一滩干涸丑陋的灰烬,一口浓痰似的淤在地上,于是人世间所有的光与热都前来鄙薄了。
她拖着一具躯壳尚存于世, 可灵魂早已火化了。
封梧沉默地推开一扇接着一扇的门,在一张狭窄而拥挤的蓝色推车上,看到了他的母亲封胭。
母亲纤瘦的身体平躺在一块软垫的中央,昔日被百叶窗切割了光影、泛着晕红的脸终于被苍白的宽布覆在了完整的阴影里。唯独一只瘦削的手裸露在单薄的布料之外,半蜷着褪去了胭脂色的、碎瓷般的手指。
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好似每一次歇斯底里乱打乱砸后的安宁。
封梧魔怔般盯着那只手,那只苍白得近乎敌意的手,良久,才将它放回推车上,用白布拢好,好似每一次帮他的母亲掖被子一样。
这之后,他便推着推车走,跟着推车走,望着推车走。
正值工作日,疗养院的廊道里走过很多人,他们在他身边来来回回,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携着一阵阵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的风。
可仿佛只有他和那张载着母亲的蓝色推车那么窘迫地被留在了原地。
……
不久后,获知消息的兰女士终于赶了过来。
封梧身边没有除封胭以外的监护人,学校的紧急联系人上填的是兰女士的名字。这是楚汉广提议的。
兰女士披散着头发,腋下夹着一只棕色的皮包,行色匆匆地小跑过来。
她的步子迈得很小,步频却很快,面上两条柳叶眉在风中竖起,上下眼皮不悦地叠了起来,使得一对浅棕色的眼珠子凸显出几分侮慢,下一秒就要刮着人脸皮子挑刺似的。
平日在副食店,见着来客,她也常是这副神情。来人见她如此,大多觉得这位老板娘表情阴恻恻的,眼神里还藏着刀子,不是个好相与的。
其实是兰女士眼神不大好,轻微近视,又行事省俭,不欲花配眼镜的钱。年岁大了,眼里的人就愈发糊涂,这便时不时眯起眼睛看人。
待跑近了,兰女士又转跑为走,半扶着腰,喘吁吁在封梧跟前停住脚。气没缓过来,两只手就急吼吼伸出去,按在了封梧的胳膊上。
就着这个姿势,兰女士不由分说将封梧打量了一番。见他没缺胳膊断腿,又去瞧看他的面色。
封梧向她点头致意,随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她瞧看。安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丧母的儿子。
兰女士凝望着他,嘴唇翕动,目光迟疑地沉了下来,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吭声。
“住院的账结过了吗?”片刻后,她松开了手,拉着封梧在廊道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语气平和,像一年来每一次拉着封梧唠家常的那样。
“结过了。”
“来的路上阿姨取了点钱,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
“嗯。”
“吃过中饭了吗?”
“还没有。”
“先吃点吧,刚做的。”
“好。谢谢阿姨。”
封梧接过兰女士从包里取出的牛奶和三明治,拆了封,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起来。
牛奶是温过的纯牛奶,牌子和楚纵上次递给他的一样。
楚纵曾和他说过,小时候楚汉广不知从哪儿听来了喝牛奶补钙的消息,为了让他和楚心长高,无论家里再困窘,都会常备着一箱纯牛奶。
楚纵原本不喜欢喝牛奶,每天早上被硬逼着喝,也就习惯了。可以说,他是从小喝这个牌子的牛奶长大的。
三明治说是三明治,其实是两片烤吐司夹上咸鸡蛋饼,看着其貌不扬,但还是热烫的,嚼起来心里扎实。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兰女士拉上皮包的拉链,淡淡道。
“……”
“我没有家了。”封梧沉默了一会儿才作声。
“你爸爸呢?”
“不知道。”
“这事他知道了吗?”
“不重要。”
“……”
“……”
“我和你妈妈聊过。”
“什么时候?”
”好几次。你去上学的时候,她偶尔会来我们店坐一会儿。“
“嗯。”
“她和我说过你。”
“嗯 。”
“你妈妈她,不是个话多的,来店里常常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那天倒是难得说了很多。”
”哪天?”
“好像是……你要过生日的那天吧。”
“去年?”
“去年你生日的前一天。你没收到吗?盆栽。”
“给我买的?”
“嗯。”
“这样啊。”
“……”
“……”
“你妈妈那天,真的说了很多。都是真心话。”
“她说你一直都比别的孩子懂事。别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心里委屈,能和妈妈说,受了欺负,能有爸爸说。不说吃的住的怎么样,好歹一家三口子,心里存着个托底的地方。”
“你呢,你从小就离开了原来的家。你爸爸不管不问,她这个妈妈又不靠谱,没能给你托出个坚实的底,光带着还小的你到处跑,一会儿要搬家,一会儿又要转学。她知道,这家搬多了,都不像家了。”
“可你就那么一直跟着她,那么小一个孩子,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
“后来好容易稳定下来了,你又在学校里受了欺负。问你,你不说坏的,光说好的,学校里的皮孩子排挤你,你使劲往肚子里咽,考试考了第一,才把成绩单拿来给她签字。”
“她说她这个妈妈不中用,不称职,什么都给不了你,有时候还要你反过来照顾。但她其实不希望你那么懂事,也没想给你提那么高要求,让你那么累。”
“她只希望你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普普通通,快快乐乐的,觉得孤独了,有可以说体己话的朋友,闲下来了,也会和爸爸妈妈聊聊天。”
“就像她送你的那株盆栽一样,栽得再独立,生得再好养活,都有需要浇浇水,晒晒太阳的时候。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说到这儿,兰女士忽而噤声,伸手拍了拍封梧的肩膀。
“她还说……她活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耳畔兰女士的话不断拉长,远去,渐渐的,便与封梧回忆那个稀世柔和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
他蓦地垂下眼睫,掩住眼中再难掩饰的情绪。袖口下的五指却无声地攥紧,再攥紧。
直到此时,他都没有哭,也不会哭。
至少不会在外人面前哭。
因为他是封梧。
兰女士从封梧身上移开视线,静静地目视前方。
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一处,有些伤感,也有些复杂。
“你是个好孩子。”良久,她倏而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
“我们家楚纵也是。都是好孩子。”她补充道。
说罢,没等封梧细嚼她话中的意味,便把封梧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她挺直了腰杆,像个母亲一样执起封梧的手。
封梧只得跟在她身后,匆忙地站起身来。
这一刻,他忽而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清香。一股奇特而复杂的清香。
那不是任何草木的花香或是某种高档香水的芬芳,也不是任何被冠以女人特质的气味,而是一种更温和、更平易,也更宽广的清香,像早餐冒着热气的蛋卷。
“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兰女士个头比封梧稍矮,于是微抬起下颌 ,拉着封梧,笃定地,大步地向前走。
……
“我家不就是你家吗?”
深夜的房间里,楚纵几次点开通讯录,划到字母“z”,又几次息屏,最终对准一个备注名,眼一闭,手指一伸,戳了下去,又睁开眼发了一条消息。
收讯人处赫然写着“猪不理”仨字。从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楚纵对人的爱称。
爱称爱称,称的自是封梧。
“一个月了,突然回去做什么?”
封梧划开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正赶上这条消息。
楚纵就是楚纵,就是不在身前,说话的那股子跋扈也能隔着手机屏幕透出来。
封梧纵容地笑了笑,刚洗过澡尚还潮湿的手指当即输了一句话过去:“一个月没回来,家里也该收拾收拾了。”
距离封胭离逝的那一天,也过去了一个月。
“做什么要在大晚上回去收拾,还收拾那么久?一个人住,不冷清的慌?”
“没关系,这不是有阿纵陪着吗?”
“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发条消息而已。”
“我知道。”
“我刚还和别人聊着,你可别想太多!”
“不会的。”
“……”
“怎么了?”
“阿纵?”
“……”
楚纵突然不吱声了,封梧知他刚才被逗得狠了,闹了脾气,也没切屏,由着他放冷场子冻自己。
就在封梧觉得楚纵会一如既往地晾他一小会儿时,屏幕的另一头却忽而发了一句语音。
“我想你了。”
是楚纵的声音。
一句很轻,又在静谧的夜色中变得很重的话。
话里带上了少年人反叛意味的忸怩,倒显得尤其纯粹而直白了。
封梧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因为距他最后一次和楚纵分别,才过了几个小时。楚纵的这句话是值得调侃的一句话。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这么快就想我了?”他用装模作样的调侃的语气回道。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时常浮在面上的酒窝,也迟迟没有出现。
因为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没来由地难过。
他发现,这个房间,这个富郭小区一幢202的房间,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空荡的房间里,无论顶灯调得多么明亮,灯光压下来,都如压下一层昏黯的负重。
他回家收拾封胭遗物的那个晚上,灯光也是这样的昏黯。
唯一亮堂的,似乎只剩下了洗手台上发光的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里,对话的另一头,正不断地把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发过来。
“怎么,你不想我?”
“算了,不和你说这个。家里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的话,改天我帮你一起收拾好了,就当运动了。”
“对了,下午我和你一起琢磨的那道题别忘了。”
“我有预感下次联考会考这种题型。”
“?”
“为什么不说话?”
“之前是意外,之前的题,我预感都没这次强!这种解题思路虽然偏了一点,但是知识综合性还是挺强的,正适合放在压轴题里。”
“这次绝对会押中的。”
“总不会押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押不中吧!”
“……人呢?怎么聊着聊着就失踪了。”
“你在干嘛?在忙吗?”
“在吗?”
“……”
“呵呵,绝交五分钟!”
封梧倏地回过神来:“在。”
对面没理。
“我怎么会不想阿纵?”封梧继续补救。
对面没理。
“题型分析我写好了,明天我们可以互补一下。”封梧接着补救。
对面没理。
“刚刚走神了。”
对面照旧没理。
“家里有几个箱子要搬到车库里去,阿纵有空的话,下次可以帮忙搭把手。”
“行。”对面勉为其难蹦出来一个字。
一瞧回复间隔时间,五分钟未到。
“阿纵真好。”封梧目光中带了笑意。
“搬个箱子而已,至于么?”
“至于。”
“什么时候,急不?”
“不急。周六白天估计补课,傍晚可以吗?”
“周六吗?”
“阿纵周六有事?”
“班里要搞个宣传,班长说周六抽空搞,我看她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就说要帮忙挂个横幅,贴个字什么的。”
“那周日早上?”
“周日啊,也行。”
“周日也有事?”
“没,也就松高峻拉我去打球。什么时候不能打?推了!”
“嗯。”
又聊了一会儿后,二人互道了晚安,结束了对话。
封梧将手机搁回洗手台上,对着一面镜子,打开水龙头洗手。
嗡嗡。
没多时,洗手台上的手机再一次传来震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封梧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只借着水龙头里源源涌出的活水,不带感情地冲洗自己干净的手掌。
曾经站在这个洗手台前不断洗手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有洁癖。
平日里,母亲时常把她那白皙的双手洗得通红起皮,随后把浮肿粗糙的手指伸到眼边,定定地望着。
指尖与指缝传来被泡发的疼痛,为她混沌一片的大脑带去丝缕的清醒。她像从梦中惊醒,又像正眼对上了无比可怖的恶鬼,陡然扯开衣服的前襟,狠厉地,一遍又一遍地搓揉她那羸弱的手指,直到整双手都变得狼狈不堪。
自父亲大声质问她是不是疯了以后,她便果真如个疯子一般,将自己浸泡在清水里,不断地洗。
她错把父亲恒久的阴影当作自己身上的积年老泥,无论清洗多少遍,都不过是把一汪无色水浸出血腥味,把她这一身均匀的骨肉洗得刻薄嶙峋。
她像胭脂入水一般,苍白地,浮肿地,半是清醒半是歇斯底里地冀求她的儿子:“妈妈不是疯子,求求你!”
她的儿子俯瞰她,扶起她,拥抱她。他俯瞰的时候像父亲,拥抱的时候像母亲,唯独扶起的时候不知应是父亲还是母亲,就如此时一样。
封梧机械地从洗手台边挤出绿色洗手液,就着清水搓揉开。
空旷的房间,细碎的水声挤压静谧的空气,似乎连生存空间也被跟着扭曲了。
仅仅这一瞬间,洗手液就变成了满布血丝的红色,水龙头中汩汩冒出的清水变成了浑浊的黑色。
污黑的水中传来笑声和吠叫,水龙头的滤孔中挤出深红的脏器残渣,水池的排水孔散发出来自下水道的腐朽的血腥味。
浑浊的黑水很快被浸染成红色,一双手的手指穿插在其间,像刽子手的手一样的肮脏。
偌大的水声冲荡世界。
封梧猛地关掉了水龙头。
水声、笑声、吠叫尽皆消失。
封胭死之前,曾立下遗嘱,让他全权继承的梁氏集团的股份。
对此,封梧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这份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他而言,不过让一个家支离破碎的元凶。
整理封胭的遗物的那一天,他就将遗嘱、合同连同遗物一起锁到了箱子里。
洗手台上的手机再一次震动,催促着封梧接起。
仍是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封梧闭了闭眼,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一时沉默,似是诧异于这一头的忽然接起,似是在等待一场妥协。
封梧默默地端详着眼前的镜子。
镜子里倒映着橙黄色的墙砖,墙砖的规则边缘在他的注视下奇异地皲裂和蠕动,凸显出三条横斜的裂纹。
像手掌的掌纹。
“爸。”封梧开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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