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电话没有打通。
楚纵紧接着打了第二次, 第三次,许多次。耳边仍旧是间断的免提音,一下, 一下,每一下都是枪决前最后一刻的倒数, 极不痛快地卡着人的咽喉。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楚纵并没有等到判决来临的那一刻——封梧始终没有接。
楚纵孑然坐着,望着手机屏幕刺目的荧光暗淡下去, 错乱地体味到一阵他不愿承认的懊丧。
他知道封梧不是不能接,而是不愿接。
不久前被封梧咬破的嘴唇传来新肉复生的痒, 楚纵恼怒地将手机掷在床上, “啪”一声用力拍亮了床头灯,又哗啦一下翻身下床,拉出书架最顶层的收纳盒,抓过封梧送给他的手套, 愤愤摔在了地上。
仿佛封梧也被他揪着领子, 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觉得解气, 又感到不满足。他不能就凭这么一下就轻易原谅封梧。
他一边满怀恶劣地舔舐连着上颚的犬齿,就像被刺痛的舌尖不属于他而属于封梧一样, 一边用他那跃跃欲试的目光扫视四周,搜罗四周能摔的物件。
左右巡视半天, 却没找到一样合适的。不能摔的就不说了,能摔的要么易碎,譬如搪瓷杯;要么易坏, 譬如时不时爆笔水的水笔笔芯;要么动静大容易吵着附近楼层睡觉的人,譬如篮球;要么舍不得,譬如书, 人家书何苦遭这个罪?
这么盘算下来,勉强能摔的似乎只剩下了这双手套。
楚纵瞥一眼那深蓝色的手套,半晌,悻悻蹲下身,将它捡起来再摔了一次。
他摔一次,捡一次,捡一次,摔一次,间或附上一句低骂,就这么生生发泄了十多分钟。
十多分钟过去,他这才捡了手套,站起身,掸了掸手套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将它放归了书架最顶层的收纳盒。
摔归摔,放归放。他楚纵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没必要和区区一副手套过不去,封梧不无辜,手套多无辜啊?
他拍了拍手,重新爬回了床上,把眼一闭,打算睡觉。
不多时,就被手机的闹钟声吵醒了。
楚纵往床头一瞄,就见手机屏幕中央赫然写着“12:00”,此时已然过了凌晨十二点,已是第二天。
而闹钟是他此前为了卡点给封梧发生日祝福特地定的。
楚纵将闹钟关掉,打开发信封梧界面,犹疑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发。
下午倏忽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再没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明天的约定估计也泡了汤。
至于封梧身上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不接电话……
不接就不接呗!本来就是封梧的错,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关他楚纵屁事?
楚纵赌气地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将手机屏幕对着床单背了过去。
他不仅不打算原谅封梧,还打定主意要报复封梧一番。至少下次封梧也打电话给他,他势必是不会接的。
世上哪有只晾别人不被别人晾的道理?
楚纵在心里出了一通气,这才心安理得地放缓了呼吸,酝酿睡意。
没睡多久,脑海里却又思忖上了。
若是封梧过段时间又回拨过来,他该怎么办?是接呢,还是不接呢?若是接了,又得说什么才能气到封梧?
楚纵猛地撑开眼皮子,觉得自己应当做个战略性决策。这便在脑子里推演起应对封梧的话术来。
什么“你谁,你打错人了吧”“你不是觉得自己没错吗,道什么歉?老子不听”云云的狠话一句一句地在脑子里蹦出来。
待推演了一整套话术,推翻了一套话术,发掘出一套新话术后,他又开始探索哪个能让封梧气得更狠。
好容易挑出更狠的那一套后,又充当起封梧的角色,想着他会如何驳倒自己,他又该如何应对……
结果一来二去,电话一个没等到,醒来还在眼里闹了红血丝。
第二天一早,楚纵站在卫生间镜子前,趁刷牙的当口,又把手机通讯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见自己睡着到醒来的这个时间段货真价实没有一条通讯记录,这才意兴阑珊把手机放下了。
往常这个时候,封梧再怎么说都该打电话过来了,今天却没有。
他不再哄着他了。
楚纵平白觉得很委屈。
他从小到大就不会对人轻易妥协,下了决心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事明明理亏的是封梧,封梧对不起他,又凭什么要他拉下脸去担心他?
妈的,就让这小子自己一个人过他的生日去吧!
直到中午,楚纵都没有给封梧打过一个电话,封梧也像是没看见楚纵连着十来则的未接来电,没有回拨,更没有提及此前二人的约定。
吃完中饭,楚纵在家里待不下去,气咻咻地出门转悠。
不知是孽缘还是什么,尚未走出富郭小区,就给他撞见了他愤愤了一夜连半天的封梧。
二人遇上的时候,是楚纵先看见的封梧。
封梧仍旧穿着一件白色长袖衬衫。他像是正走着神,几步从他身旁踱过,却没认出他来。
他手里仍提着一个县医院特供的绿十字塑料袋,面色俱是阴沉沉的,一双眼望着略略正前方,眼珠没怎么动,目光却透着孤惘的动荡。
楚纵本拿定了主意不要去搭理他。到了这地步,又放不下他身上的伤。
他站在原地挤压了一会儿牙齿咬合处的缝隙,终是阔步赶上去,揪着封梧的衣领,几乎是用拽的方式将他拉到了一个荒僻无人处。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封梧做的只是在墙沿站定,再在楚纵松手后,将凌乱的衣领整理回妥帖的模样。
楚纵站在他一步之外处,有意与他剥离关系般冷眼看着他一番动作。见他整顿完毕,天然上翘的唇角勾得更为讥讽。
“这么紧张做什么?担心缺这点布料就会冻死?”他刻薄地哂笑道。
封梧平静觑了他一眼,压下眼皮:“阿纵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他看起来已从昨日的失控中平复下来,但不知是不是楚纵的错觉,他总觉得此时封梧的声音比之往日多了一分嘶哑。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楚纵有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浑不在意以至于轻佻一些。
他不想让封梧觉得自己是在关心他。
当然他的的确确不是在关心封梧。楚纵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什么伤?”不得不承认,封梧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装糊涂的神情永远无懈可击。
可他遇见了今日的楚纵。楚纵已疲于与他周旋,二话不说便上手去扒他的衣领。
封梧反射性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双黑曜石般冰冷而无动于衷的眼睛终于浮上了一丝哀求。
这是楚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慌乱得近似脆弱的情绪。这是昨天下午他被揭发的那一刻都不曾有过的。
“不要看。”封梧说。
他抓握楚纵双手的力道一时间重得可怕,好像被拿捏住的不是他的衣领,而是命门。
楚纵不搭理他,一面挣脱他,一面去解他衣领上的扣子。封梧则愈发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不让他接着动弹。
“不要看,好不好?”他低声下气道,“求你了,阿纵。”
他不再奸猾,不再游刃有余,只像个深陷囹圄的死囚,徒然乞求着架上脖颈的侧刀。
他被触碰到了真正的恐惧。
楚纵冷哼了一声,没答应,他今天是铁了心要一探封梧的究竟。
他干脆不继续解扣子的技术活了,一径用手指抓住封梧衣领的两头,粗暴地向两侧撕开。
清脆的扣子崩断的声响霍地响起,这遮掩了秘密的最后一层布料终于被不留情面地揭开了。
在一片苍白的皮肤上,楚纵看到了数不清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横横斜斜的重紫色从肋骨的两翼向后延展。楚纵用颤抖的手推过他的肩膀,望向他的背部,只看到了更多的伤口。
有些刚涂了药,有些甚至还是鲜红的。
封梧最狼狈的、极力掩藏的模样,终于暴露在了楚纵的面前。
“谁?”楚纵的脑袋嗡嗡炸开了,他甩开封梧渐趋无力的手,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目眦欲裂,“谁做的?!”
封梧默然地望着他,目光缓缓地滑落在地。
楚纵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到了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塑料袋,和从袋里散出的几张纸。
最上面的是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封胭,写着被害妄想症。
楚纵不敢置信地抬头惊视他,却只得到封梧近乎肯定的答案。
昨天下午,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封梧便知道又出事了。
走廊与客厅的遮光窗帘全都被拉得严严实实,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都是封梧见怪不怪的昏暗。
他换上脱鞋,搁了书包,推开书房的房门。如他所料,他的母亲就站在窗边。
窗上的百叶窗已拉到了底,黄昏橘黄色的日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来,一条一条倒映在他的母亲的脸上、身上。
仅夏秋之交,他的母亲便惧冷似的裹上了厚厚的浅咖色大衣,一条米色围巾圈住脖颈,仅露出一撇细瘦白皙的脸。
视线往上,尚且可算作岁月静好。
视线往下,却是一地的狼藉。
封胭的脚边静静躺着被砸得稀碎的玻璃杯、花瓶,湿了一滩的地毯中央,散着被踩踏的泥土块和断裂的绿植。
封梧本将家里的尖锐物、玻璃搪瓷制品都锁了起来。哪想仅一天的工夫,他的母亲又去购置了新的带回来。
“妈。”封梧冷淡地瞥过地面,叫了她一声。
他的母亲反常地哆嗦了一下,霎时转身回顾,一双狭长的挂着泪光的凤眼随之尖尖细细地扫了过来。
她的额上粘着汗湿的黑发,两腮泛着不健康的红晕。她断断续续地吐着胭脂,上唇和下唇俱是红艳艳的,她的眼下也断断续续地淌着胭脂。
她像胭脂做的女人,整个人渗进骨子里的柔与轻绝。
他母亲那涂得艳红的上下片嘴唇微微蠕动,吐出几个字来:“小畜生,你敢给我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