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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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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县是长江中下游一个极小的县城,县城里仅有一所公立重点中学,海中。

    无数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泥腿子家长削尖了脑袋,推着自家孩子往海中下注,一赌就从成绩赌上命运。而命运上升成政绩,政绩下达为成绩,一切兜兜转转,还要在海中懵懂的学生身上拔。

    春寒砭骨之时,海中高一的学生们便早早历了一场月考的大劫。

    月考结束第二天,早读前五分钟,高一二班的空气难得沸得像高压锅。不少学生抵着桌子、挨着膀子,嘬着牙花子闲聊,话题解了学习考试枯燥的缰绳,又野又冒失。

    高一的课业已经很紧张,他们好不容易渡过月考这大劫,当然得找机会犒劳犒劳自己。只有少数对分数过敏的,还满脸“痛失荆州”之幽怨,正把头往昨天的试卷里塞。

    聊得如火如荼之际,教室前边的破门忽的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监门的鬼祟把头一探,把眼一转,立刻跟卡了脖子的鹌鹑似的,一个急刹车梗住了话头。

    ——打前门走来了一不速之客。

    不多时,整个教室都奇异地默住了。

    这不速之客倒不是铁面风流的教导主任,也不是头顶地中海的秃头校长。可在高一二班,偏和成精的逗号有相似的功效。

    座下歇声岔气的学生回顾往昔,对视间使了万般眼色。

    来人倒没站着细品这呆滞中的奥妙,他自顾自跨过课桌间冗长、沉默的过道,几步来到教室最后一排。他把书包从单肩拽下手臂,提着边角往下一倒,大刀阔斧地靠着窗落了座。

    他顶着完全符合校纪校规的爽利寸头,戴着完全不符合校纪校规的银制耳钉,裹着一件有身份人士才会穿的衣服——蓝白色冬季校服外套。

    却是个学生。

    随着他的落座,一时间,仿佛尘埃落定,吐气声四起,攀谈的私语又吚吚呜呜地、若无其事地亮堂起来。

    “楚哥,早啊。”倒数第二排,一个大眼浓眉、肤色微黑的瓜皮头男生把椅面往后一靠,侧过头来攀谈。

    “不早了。”楚哥,也是楚纵粗声粗气搭了一句,他瞥一眼这男生校服后领里翻出的羊绒绿色卫衣帽子,刀锋般的眉毛戏谑往上一耸:“赵绿帽?今天够绿。”

    赵绿帽塌了笑脸,叫苦不迭:“哎呦,老黄历了,还记得呢!”

    又豁着拳头,恼怒道:“都怪张文,这玩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乱传个什么啊,我这一世英名都给他毁了!”

    赵绿帽原名赵明琸,盖因老穿带帽子的绿色衣服,被班里的大嘴巴子传了个丢人现眼的绰号。

    楚纵在班里人缘臭的很,也就两位从小混到大的死党说得上话,这位是其中之一。

    楚纵冷不丁插一句:“你吐得出象牙?”

    赵绿帽噎了一下,没接话。过了会儿才苦哈哈地抱怨:“不是,楚哥,都说为兄弟两肋插刀,您咱老给自己人插刀呢?”

    “不插两肋还插屁股?”楚纵揪着书包塞进桌板,懒于搭理。他天生笑唇,唇角上翘,这笑唇放别人那儿兴许是和善,掺了他身上桀骜不驯的气质,倒给人一种冷笑的嘲弄感。

    至少赵绿帽就被嘲到了。

    “那可算了吧!”赵绿帽郑重其事地拒绝,他曲起手肘对着左侧一捅,贼兮兮地怂恿楚纵,“哎,大清早的,您可别光对着我集火,不还有裴钱这胖子吗?”

    赵绿帽的同桌裴钱是个圆润的小胖子。

    赵绿帽这阴险的暗刺霎时把裴钱的早瞌睡捅没了,他一个激灵团直了身子,迷迷瞪瞪转过身来。

    “这是咋了?”裴钱眯着依稀的一缝眼睛对着赵绿帽,困惑地嘟囔。

    他胖归胖,却不臃肿,脸还生的白,整个人就跟个糯米团子似的,看着有福气。他是楚纵另一个死党。

    “没咋,看你快睡着了,帮着清醒清醒呗。”赵绿帽很坦然地拍一拍裴钱壮实的肩膀,一番动作很是熟道。

    “噢,谢谢。”裴钱挠着青秃的圆脑袋,恍惚地道谢。

    “不客气。”赵绿帽乐了,使劲憋着笑。

    楚纵刚掏出语文课本,正哗啦哗啦翻着页,见状觑了嘚瑟的赵绿帽一眼:“你可做个人吧!”

    “什么人不人的?我可听不懂!”赵绿帽乐不可支地摆摆手,两条看着耿直的粗眉毛舞得比谁都起劲。

    裴钱抻长脖子,左看看赵绿帽,右看看楚纵,咧着扁心形的嘴傻笑起来。

    楚纵没好气地把裴钱的脸子拍了下去:“猪吗?没脑子!”

    裴钱不明所以地捂住头,蔫了吧唧地皱起脸。

    正聊着,一阵铃声压下了教室里所有人的嗓子。这是催早读的来了。

    “行了,赶紧早读去!”楚纵当即挥手赶人。他坐姿一端,课本一立,就着这姿势读起了“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赵绿帽眼神古怪地撇嘴:“真该让那帮家伙都看看楚哥你现在的样子,估计都得把下巴惊掉!”

    楚纵竖着金黄金黄的课本封面,防倭似的冷对赵绿帽,提高了读书的音量权作回应。

    赵绿帽自讨没趣,拉着裴钱这傻子也读书去了。

    以铃声为界,教室里乱乱糟糟的闲聊声自然过渡成了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一直到结束铃响起,楚纵才合了书,仰头活络脖子。余光一散,便觉身边空了一个学期的座位多了一个人。

    他纳罕地把眉一皱,半点儿不客气地质问:“你谁?”

    现在是高一第二学年,距初升高也有一个学期了。楚纵虽和这帮同学没什么好交情,横竖也把同班的人脸认全了。他确信身边这穿校服的男的不是同班同学。

    不过莫名眼熟,估计是同年段的。

    那男生正捧着一本高中语文必修三,垂首默读。他循声转过头,弯起眼睛,浅浅的酒窝在两颊若隐若现:“你好,我叫封梧,是从一班转过来的,以后我们就是一个班的同学了。”

    苍冷的白炽灯光落在他身上,却似着锦,衬得他愈发肤色清绝,薄唇鲜红。

    他笑时,漆黑的瞳孔里光芒跳动,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一时间唇红齿白,像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李老师让我坐在这里,现在我们是同桌了,这位同学怎么称呼?”封梧偏头想了片刻,又和煦地补了一句。

    楚纵一脸防备地从封梧的脚底审视到头发丝,心头骤然腾起一道野蛮的直觉。而这直觉正如车轱辘般洪洪滚动,想去冲撞、排挤眼前人,撞碎他身上强烈的违和感。

    楚纵一时没吭声,心说:笑得真假!一上来就拉虎皮扯大旗,不是什么好货色!

    “这位同学怎么称呼?”封梧没得到回应,也不尴尬,他依旧面带笑意,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一遍。他目光专注,竟有一种奇异的、带着重影的炽烈。

    这时教室后排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道道目光试探着投射过来。他们前桌的裴钱和赵绿帽也好奇地转身看来。

    楚纵用鼻子长出了一口气,极为吝啬地吐出两个字:“楚纵。”

    他其实不太想搭理,他不喜欢和老藏着掖着的人相处。

    封梧点点头,嘴唇无声翕动两下,却并未罢休,接着追问:“哪个楚,哪个纵?”

    “你管我哪个楚哪个纵?”楚纵不打算再憋着,冷笑着从牙缝里迸出字来,“一来就问东问西,尽说些没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封梧没被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激怒,温声温气地解释。

    “不用!”楚纵重重掀开桌板,打断了封梧。“哐当”一声,吓得前排的裴钱匆忙把圆胖的身子往后仰。

    瞧瞧这“我不是……我只是”的句式,虚伪劲都要溢出来了!楚纵在心中瞧不起。

    他转过头就不理人了,只目不斜视地从多而糟乱的书堆里搜罗出第一节课的课本。又旁若无人地关上桌板,倒头趴在桌上,单用剃得毛毛刺刺的后脑勺对着封梧。

    封梧有些发怔,他黑白分明的、好似连爱憎也跟着分明的眼睛浮上了晦涩难懂的郁色。这郁色转瞬便敛进了内双的眼皮中,不为人所知。

    他的神情仍是克制而温和的。

    前排目睹来龙去脉的赵绿帽见势头不对,立马嬉笑着打起了圆场:“咳,这位封哥,不好意思,楚哥今个儿心情不好,他人其实不错的,也不是有意针对你,还得请你多担待担待。”

    他头顶“西瓜皮”,和浑身带刺的楚纵正相反,是个不怎么要脸皮的滑头,正擅长和人打交道。

    这时候他也没管封梧的真实年纪,反正要缓和情况,低头叫哥总没错。

    说着他一面在心里叹息楚纵那嘴毒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得他帮着擦屁股;一面在桌底下使劲拍了裴钱这木头一下,示意他帮腔。

    “啊!”裴钱吃痛,圆胖的身子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见赵绿帽笑得渗人,明白了,遂磕磕巴巴地附和,“是是是,楚哥人很好的,就跟……”

    他挤着眉眼、绞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灵机一动:“就跟红烧肉一样!”

    赵绿帽笑都僵了,又在桌底下拍了裴钱一巴掌,叫他闭嘴。

    没忘和封梧解释:“这小子脑子有坑,别理他!”裴钱犹自委屈,低声骂赵绿帽出尔反尔。

    封梧笑盈盈地在一旁听着,这会儿酒窝都深了几分。他摇摇头,没正面回话:“你们关系真好。刚才倒也怪我,尽问了无聊的事。”

    “还有,以后都是同学,那么客气做什么,我初中往上跳了一级,小你们一岁,要叫哥,也该我叫才对。”

    “嗨,一个称呼而已,计较这些干嘛?都说英雄不问岁数,谁不知道封哥你是高一年级第一,我还指望以后借个作业抄抄呢!”赵绿帽笑着摆摆手,没过心。

    封梧这话听听就好,才见第一面,谁知道肚子里什么底细?真要不客气,指不定就把人给得罪了!

    楚纵在班里处境本就不好,得罪了新同桌,岂不雪上加霜?都说先入为主,既然楚纵的臭名声迟早传到封梧耳朵里,臭脾气也迟早暴露,他和裴钱只能在初印象上帮楚纵努力一把。

    这么想着,赵绿帽却又暗中咋舌。他这番话,主要是给楚纵一个台阶,没想到封梧倒顺着下去了。

    看着那么好脾气一个人,也不知哪儿犯到了楚纵。

    他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楚纵。

    楚纵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趴在桌上,不知真睡还是假睡,左右是没睡。

    楚纵确实没睡,他竖着耳朵,默默听着两个死党和封梧说说笑笑聊开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俩傻子也真是,聊聊聊,有什么好聊的!

    楚纵不忿地闭了眼,只当自己是个聋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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