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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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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处处皆悲剧/

    /喜剧的诞生/

    /是有人/

    /为你遮挡疮痍/

    和县的青山路是个偏僻地儿,沿街建起的平房低矮密集,堪堪排挤出条缕小巷。仄狭的小巷像寄生夹缝的蛛网,而楚纵一家四口就是这尘网上的一粒灰。

    狭窄得容不下第二张床的老旧租房内,楚纵用刚折好的、怪模怪样的纸飞机掸了掸方桌布上的橡皮灰,使得桌布上垂杨飞絮的图案少了不少灰絮。

    方桌前边靠着墙,墙上贴着受潮浮损的土黄色墙纸,和翘边的05年旧报纸。一面陋墙延展出灰暗瘦秃的四壁。

    楚纵兴冲冲背过墙,往涂满了铅笔草稿的飞机屁股上用力哈一口气,正打算对着自家启了盖的红素搪瓷痰盂进行第一次试飞,却听耳旁炸开一道尖声:

    “哥!我想喝牛奶了!”

    楚纵耳膜遇刺,一个抖瑟,手头刚起步的航空事业就从高空迫降到了水泥地板上。

    他赶忙蹲下身去捡,心疼地用指腹来回搓了搓机翼,嘴上没好气地呵斥:“自己去买。”

    勿需转头就知道,这嘴馋的又是他开学就小学五年级的亲妹妹,楚心。

    “可外面在下雨。”

    身侧的央求收了音量,踩着窗外噼啪落地的急雨声,低低落落地浮上来。

    可还是又尖又细的,听得着实令人心虑烦乱。

    “打伞去。”楚纵对这卖惨功夫门儿清,哼了一声,没松口。

    “大雨。”楚心幽幽补充了一句。

    那巴巴的眼神,鬼祟祟地从侧边窥过来,像是在催促着、啼唤着什么。

    楚纵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一瞪揪着鹅黄吊带裙裙摆、一脸无辜的楚心,右手霍地拍在方木桌面上,“啪”一声,拍得震天响。

    他恶声恶气地冷笑:“又喝,你是猪吗?”

    “哥,这可是咱家的餐桌、书桌、电熨台、烛台……”楚心半点不怵他,径自低头掰着手指开始数,末了扬起眉,煞有介事地提醒,“砸坏了,老妈又要念紧箍咒了。”

    “喝什么?”楚纵不露痕迹地瞄了眼桌面,肉痛地略过才被自己拍扁泄愤的纸飞机,最终神情淡定把头转了回来。

    “一打ad钙。”楚心志得意满地把手一拍,脱口而出,显然早有准备。

    楚纵见惯了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懒得和她计较,干脆对着她摊开右手。

    这是要钱了。

    楚心心疼地皱着脸,把三枚一元硬币从左手数到右手,又从右手数到左手。

    “你是要把钱捂热再给我吗?”楚纵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数。

    “你不懂。”楚心幽怨地瞥他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三个硬币放在楚纵手掌上。

    “一打六块,还没算跑路费。”楚纵掂着手里的钱,无情揭穿楚心的“司马昭之心”。

    “我这个月零花钱没了,哥你就通融通融呗。”楚心冲着楚纵使劲眨眼睛,心里头的算盘打得哐哐响。

    “那你就不能喝两瓶吗,非得一打?”楚纵偏过视线,就当没看见楚心那扑灵得就差起飞的眼睫毛。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单手拎过挂在鞋架侧壁的红色折叠伞。

    铁门上挂着银行送的日历,楚纵一面把脚往凉鞋口挤,一面瞅了一番日历:8月15日。

    合着有的人月中就把零花钱预支到了月末。

    楚纵在心中笑骂一句,却终究没开口去呛楚心。

    他心知他这妹妹不是无的放矢。

    楚心年纪尚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花钱又跟她爹楚汉广似的,常常不过脑。他们家可不阔,她妈兰女士精打细算惯了,见她大手大脚,颇有威严地把脸一拧,缴了她打小的压岁钱,只月结20块零花。

    这些年物价上涨得飞快,这几个钱自然不经花。楚心这不就来敲他的竹杠了吗?

    他长楚心两岁,小学刚毕业,零花和楚心没差几个钱,但胜在可持续性消费。可怜一到暑假,再可持续性也不过填了楚心的肚子。

    想到这儿,楚纵又瞪了楚心一眼,这才撑开伞走出门去。

    楚心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事情成了,她蹬着拖鞋殷勤地跑过来,笑嘻嘻地把门掩上。

    楚纵顶着冷风,踩着雨水走出小巷,迈步间,脚下传来急促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他这双凉鞋穿了两年,中底和橡胶鞋底之间裂开了个口子,现在大抵是进了雨水。

    楚纵没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冒着乱跳到腮颊的雨滴朝街口前行。这条路本来就荒凉,一逢下雨天,更是没几条人影,楚纵乐得清静,索性任由思绪在雨中载沉载浮。

    他又想起从小到大浮现在他脑海里,似梦非梦的故事。在这故事中,他楚纵另有亲朋人生,十八岁罹患恶疾离世,再睁眼时就是现世。而现世种种乃一本书幻化而来,他在书里边是个牛哄哄的主角。

    倒是编出个像模像样的前世今生来了。想到这,楚纵不由得把嘴一撇,心说:

    要不是这前世记忆糊涂得和黑白胶卷拉出的默片一样,我差点就信了。

    从街口小卖部回程的时候,楚纵的膝盖以下已经湿透,t恤的前端也晕深了一块,所幸他今天穿的是运动短裤,回去冲个凉就行。他用胳膊肘夹着一打ad钙,前倾着雨伞挡风,打定主意这绝对是他最后一次帮楚心跑腿。

    正想着,一阵阵紧迫的踩水声倏然而至,由远及近地冲撞了风声与雨声。约莫是有人向这边跑过来了。

    楚纵循声转头。

    茫茫的大雨中,他最先看到,是一双眼睛。一双漂泊凋敝,却又如憎恨般炽烈的眼睛,像两团燃得野蛮、剧烈的火。

    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撕裂雨幕,飞奔而来。

    短短片刻,又与他擦肩而过。

    楚纵愣怔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道白驹般飞驰离去的背影。一抹白款款契入了巷道灰败的夹缝。

    风雨如晦,催人离去。他的双脚却不知何时停滞在了原地。

    不多时,雨幕中又逢来客,几道声音叽叽喳喳地打那头找到这头,最终擦着楚纵跑过去,也跑进了少年离开的那个巷口。这是四个撑着伞,明显小学生扮相的男生。

    楚纵偷摸着留心了他们的对话,得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教训刚才的那个少年,让他尝尝苦头。

    他一抬眉峰,来了趣。他刚脱离小学生籍,捡小学生热闹看的劲儿还没过去。他可没什么五十步笑百步的自觉,凡是能突破中规中矩的生活的事,搁他这儿就不叫幼稚!

    至于担忧那个少年单打独斗、寡不敌众……那自然是放在看热闹后面!

    楚纵默在脑中匆忙过了一遍此行目的,这便跟着冲进那漆黑的夹缝,追赶远去的踩水声。

    雨中的小巷阴雾萦绕,泥水窄路粘稠湿滑得有如黑无常的长舌,风雨声更是为此增添了诡谲与神秘。这对楚纵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足以构成一场具有冒险意味的旅途。

    故而楚纵慢下了脚步,雀跃又忐忑地旋着伞柄,按着右侧墙壁的伸引前行。

    没过多久,迎来了一个路口。他绕过一面墙,向前望,恰巧撞上一道视线——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双野火般漂泊炽烈的眼睛。

    拥有这双眼睛的少年淋着雨,孤零零地站在三面围墙前。被雨湿透的白色长袖衬衣沾黏在他的身上,将他瘦棱棱的身子骨映衬得愈发单薄可怜。

    楚纵站在伞下,少年站在雨中。伞内风雨疏落,伞外大雨瓢泼。他们相去十步,视线却像隔了一场迢遥万里的雨,堪堪相遇。

    少年的眼睛像火,目光却湿淋淋的,仿佛对所有的接近,都心怀猜忌。

    也无怪他如此,他当下的处境,就不怎么乐观。除了封锁他去路的青石围墙,他还被叫嚣着教训他一顿的四个男生包围了起来。

    一时间,竟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惶。

    楚纵本是好奇作祟,此时却动了恻隐之心。

    “喂,你们干嘛呢?”他夹着一打ad钙,步子一迈,大爷似的走过去。

    四个男生原本还在挨个放狠话,乍一被打搅,胆子一虚,齐刷刷转头看来。

    见楚纵是同龄人,虚着的胆子又肥了起来。在他们眼里,天大地大,他们为大,怎么能有人比他们还嚣张?

    其中一个抬起下巴,用高人一等的鼻孔展示自己的鄙夷:“关你什么事?”

    “怎么就不关我事了,”对面话放的横,楚纵把嘴角一扯,笑得更横,“路就这么一条,还非得在路中央过家家,这不挡着我道儿了?”

    完了楚纵还朝着路前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确是在往前走……

    谁信谁傻叉!

    “你才过家家呢!”一个差点信了的男生往后一瞧,只瞧见一堵冰冷无情的青石墙,便知这家伙是在没事找事。

    他恼怒地把头转了回来:“你以为你能穿墙?”

    “关你什么事?也许我真会呢!”楚纵原话奉还,瞎着眼睛嘴硬,“还有,我就爱走这条路!就是不穿墙,也能走到底再绕回去。怎么的,碍着你们了?过家家的当好自家的孙子就得了,管得还挺宽。”

    “孙子说谁呢?”看着楚纵似嘲非嘲的脸,其中一个男生只觉被狠狠侮辱了,整个人都憋屈得要死。他气咻咻地跺脚,愤愤地啐了一口。

    这家伙懂什么?他们四可是为了和县实验小学五年一班的“统一大业”而来的!

    这次教训那个穿白衬衣的,也都怪这刚转学来的小子忒不合群:

    每次他们一班男生和二班女生打嘴仗阶级斗争,甭管战况多激烈,这家伙都仿佛不是男的,坐教室里一个屁都不放!简直跌了他们一班弟兄们义薄云天的名声!

    他们务必要让这贪生怕死的小子付出代价!

    “谁是孙子谁知道,就看谁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楚纵老神在在地冒出一句。

    那男生想从肚里搜刮辞藻唱对台戏,却一时两眼抓瞎,支吾着凹不出墨水来。偏生同伴也没开口。

    他急得涨红了脸,两腮红得高肿一般,好容易想到个能用的词,立马脱口而出:“反弹!”

    还反弹?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楚纵虽心中笑得轻蔑,面上却诚实地一个大白眼翻到对面:“反弹无效。”

    男生不甘示弱:“再反弹!”

    楚纵:“反弹无效。”

    “再再反弹!!”

    “反弹无效。”

    此番“菜鸡互戳”式嘴炮来往了几个回合后,楚纵春风得意,意犹未尽,四个男生如鲠在喉,却哑口无言。

    “嘴上逞英雄算的了什么?你要真有本事,就和我们真刀真枪的干一架!”一男生总算意识到他们那边的人数优势,嚷着给自己找场子。

    说完觑了其他仨一眼。

    四人难得默契地并作一排,步伐往前一压。踩着水声的鞋底纷纷绽出清脆的声响,跟逼着人的枪子儿一样。

    一时间竟是将他们最初的目标——那个少年,都抛在了脑后。

    “你们想动手?”楚纵站原地没动。这到底不是真枪子儿,在他耳边就响了个空。

    他漫不经心笑一声:“你们确定?”

    这在对面看来,就是怂了。有人立即指着楚纵的鼻子,得意万分地威胁:“装什么装,你以为和你开玩笑呢?我们说到做到!”

    楚纵淡然摇头,天然上翘的唇角不仅不显友善,还含讽带刺的:“你们敢动手,我就敢——”

    四人呼吸一紧,心中嘀咕对面这人还有什么后手。

    就听楚纵施施然吐出后半句:“打电话给警察叔叔,说这里有人聚众斗殴。”

    谁家较量前会找警察叔叔啊!自刀吗?这还有没有江湖规矩了??

    “你是不是玩不起?”四个男生脸绿了。

    警察叔叔在大多数小学生眼里,比他们最不苟言笑的老师还要可怕一点。这四个男生也没能免俗。

    有一个难掩慌乱地把手指骨捏得咔咔响——捏指骨靠手,“咔咔”的响声靠嘴——外强中干地厉喝:“哼,你要真敢打,你也没好果子吃!”

    楚纵怪笑一声,一面把左手往衣袋里掏,一面唏嘘:“我没犯事,就叫正当防卫,大不了就麻烦家里的老爹走一趟,你们嘛……”

    他掏出一部银灰色的旧诺基亚,拇指在数字键上虚按几下,显然意有所指。

    “你等着!我记住你了,别让我再遇见你!”一男生目光量过他与楚纵的距离,咬牙放了句狠话,就往巷口的方向溜了。

    有人带头,剩下的三人也顾不上面子,灰溜溜地跟着跑了。

    “真是怂包。”楚纵淡定合了手机盖,收好手机,撑伞走到正淋雨的少年身前,把他纳入伞下。

    少年白色的衣摆和衣袖浸得透明,淋淋漓漓滴着水,灰腾的雾中,一张瘦削秀气的脸白得惊人。他微微抬头,见灰败的天空尽被红亮的伞面遮住,又去看楚纵。

    于是,那双飘零的、炽烈的眼睛盯住了楚纵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在审度着、惘然着什么。

    楚纵把眉一挑,痞笑:“愣着干嘛,不谢谢哥?”

    少年湿发贴额,嘴唇蠕动两下,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算了。”楚纵随意地摆手,止了这个话头,“量你也说不出什么。”

    反正他赶走那四个男生也是一时兴起,少年的反应他不放在心上。

    他自顾自把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一打量,才发现少年原是带着伞的:他用左手执一把灰折伞,伞身大半掩在身后。雨天雾大,楚纵这便看走了眼。

    时下还流行带伞淋雨么?真古怪!

    楚纵打心里看不惯此等行为艺术,当即把这灰折伞夺了过来。

    他用脖子夹住手头红伞的伞柄,空出手把灰伞撑开,又没闲住嘴:“你是猪吗?有伞还不撑?”

    少年木讷接过递来的伞柄,垂下眼睫,不说话。

    旋即,他听到头顶传来对方烦躁的啧声,似是不耐。

    他低头,无意识地蜷起了左手空空落落的手掌,肖似野火的目光憎恨般滚沸、飘摇。

    可左颊霍地一凉,将他拉了回去。他侧头看了一眼,猛然抬起头。

    楚纵拆了瓶ad钙,往少年脸上一贴,皱着眉催促:“拿着。”

    少年怔忡地将雨伞从右手传至左手,伸出五指去够。塑料瓶上白绿相间的复合膜被他手心未干的雨水沾湿,又软粘地附上他的手心。

    一时间,仿佛有种不合时宜的干燥顺着舌苔延烧下去,连着喉腔之下的肺腑都点燃。

    他缓缓把瓶子收好。

    楚纵总算展开了眉眼。他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夹好余下的三瓶ad钙:“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去吧,再淋下去,指不定今天就能提前过节了。”

    说到这,他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满眼刁恶地补充了一句:“清明节。”

    他不等少年反应,不留名姓,不问名姓,兀自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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