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暖阳(上)
“余年,来拿一下卷子。”
尹娜忽然出声,声音回荡在略有些空旷的教室里,带着点轻微的回音。余年正低头专心扫着地板,闻言一愣,嘴比脑子反应得快些:“好,这就来。”
他随意扯了一截湿巾擦了擦手,而后把扫帚往墙边一放,小跑着到了讲台前面:“什么卷子?”
“本校老师整理的一些知识点和常考题型什么的,不多。”尹娜笑眯眯的把一打排版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交到他手上,语重心长道,“我听说你们一中开学要分班考试是吧?这个拿着看看背背,争取多考点,进个好班!”
余年捧着它们,嘴角抽了抽,神色复杂着无可奈何道:“不是,老师,我得说句公道话,这排版着实看得我难受……”
“差不多行了,就你事多,人家安澈跟乔霜一句话都没抱怨!”尹娜佯怒,抬手轻轻拍了他一下,脸上却分明是笑意深深,“好了,卫生打扫完了吧?完了就回家吧,我们也准备撤退了。”
余年下意识脱口而出:“那盛安渡呢?”
“盛安渡怎么了?”尹娜余光一瞥,正好瞧见那少年正安静地靠着教室门,手里无所事事般把玩着钥匙扣,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人。
乌黑的发,凉薄的眼,高挑的身材,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笔直的双腿。
分明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平日里却总带着游离人外的冷淡与疏离,眉眼间渺远淡然的神色,像极了冬日里盛着风雪的寒潭。
甚至连衣品都与其他男生不太一样——八月中旬的天里,他依旧穿着长袖薄衫,拉链拉到胸口处,露出内里的白色t恤,左手手指松松的蜷在衣袖里。下套一条普通的黑色九分裤,掩着脚踝,边边角角被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周身的气质被这装束映得分外清冷明冽。
察觉到尹娜的目光,盛安渡微微垂了眸,投了一道清和疑问的视线过来。
一低头,少年线条分明的脸庞便恰好落在了光与影的交界处,光线斜斜切割,愈发映衬了眸里那片纯黑的空寂。他只站着,那凉如人世水墨的眉眼间,却又好像是藏了千语万言,令人捉摸不透。
“你说这资料啊?”尹娜收回目光,只一笑,拿笔尖戳着牛皮带,轻声解释道,“我昨天中午就找过他了,他不要,说是没什么用……”
余年闻言,浅眸轻轻一弯,坦然道:“我觉得我同桌说的挺对。”
尹娜还未品味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余年已经率先把那些纸张折叠塞进了书包里,而后风度颇佳地冲尹娜一笑:“不过还是谢谢老师,卫生我打扫完了,先走了。”
说着,少年便把包甩到肩上,小跑过去冲盛安渡打了个响指。
“搞定了,同桌,走吧。”余年声音不大,眼底还带着点没有褪去的笑意。盛安渡把钥匙收进口袋里,冲讲台边的尹娜点点头,而后几不可闻地望了余年一眼,淡声提醒道:“注意别落下什么东西。”
“我也没带什么重要的东西过来。”余年低头翻了翻怀里抱着的书包,里面除了课本和试卷,还塞着手机耳机mp3之类的电子产品,最底下躺着一个白色的充电宝,数据线胡乱缠作一团。
余年伸手把手机掏了出来,又顺手扯出耳机线,跟在盛安渡身后认认真真开始解不知道什么时候缠起来的死结。
盛安渡默默引着他进了电梯,按下一层。
电梯里的灯苍白得不大正常。
逼仄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声清脆响亮的提示音。余年耳机线解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他思索两秒,反手把耳机线塞到了盛安渡手里,自己按开了手机屏幕。
“同桌,帮我解一下,我看看消息。”余年抬手点开跳个不停的□□图标,界面还未加载完毕,几条消息又迅速从屏幕上方弹了出来。
盛安渡三五下把缠成麻花的耳机线解开,正要归还,垂眸却发现身边人的神色似乎不太对。
嘴角笑意悄然隐去,余年眉头轻蹙,浅眸微张,几乎是沉着脸从头到尾把几条消息看了过来。
左手中指的戒指微微泛着流转的冷光。
——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关了手机,毫不怜惜般扔进了包里,缓缓合上了眸子,抱臂靠住了身侧的墙。
盛安渡轻轻放下了想要拍他肩的手,只收回目光,伸手递了耳机道:“余年,解开了。”
“谢了。”余年抬手接过来,没睁眼,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神情被盛安渡看了个清楚。白衣少年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电梯门开的时候,拉着人走了出去。
余年当然不是在闭目养神。
灯魂眼下连着他的神识,正快声将方才得来的消息说与他听。
“……总之就是还没到七月中,但那边的‘门’莫名其妙打开了,不知道是哪个心急的小鬼手快没忍住。”长明正襟危坐,眉心赤红印记跟着狂闪,语气听着有一点点冲,“那边很多没登记的挤在一起,谁知道会把什么玩意儿放出来?真是死了也不安生,净添麻烦。”
“好了,淡定一点,别暴躁。”话虽如此,余年自己也不大平静。短暂的沉郁过后,他心底像是被一块巨石沉甸甸压住,压得他喘不过气、焦躁难耐。
实在不是太愉快的体验。
“我晚上找时间去看看吧。按理说,依那人的作风,不应该出这么大问题。”余年三两句讲了自己的计划,没注意到灯魂兀自闭了嘴,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浓雾,看不透任何情绪。
余年把耳机插到mp3上,拎着包,跟在盛安渡身后大步走出电梯。刚一脚迈进大厅,却突然被一道不算陌生的男声叫住了。
“暑假剩下的时间好好利用,记得及时复习我们学过的!温故而知新!”是那位报道那天迎接余年的男老师。他今天煞有介事地穿着黑色西装,打眼瞧见盛安渡和余年一前一后走过来,立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撂下笔就扯着嗓子交代开了,“尤其是你啊余年,一中妥妥的好苗子,别光顾着玩!”
余年转过头,满脸莫名其妙:“不是,您这话说的太让人误会了,我这整天不早退不迟到,也没光顾着玩啊。”
男人一弹报纸:“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么简单的道理!”
余年有些头疼:“我记住了,真的记住了,最后一天了您别这样,我有点惊吓过度。”
男人笑了起来。
——至于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话,余年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和盛安渡一起走出辅导班大门的那一刻。
不过是抬眸看了下西斜的落日云霞,下一秒,却直觉头晕目眩,脚下重心不稳——旋即少年眸里恢复清明状,只是微敛去几分光采,转而点了些许苍远的凉意,向来带笑的眉眼间,亦悄无声息地平添了几分清冽与孤傲。
旁边盛安渡似乎对他的反常无知无觉,只安静地等在街边站牌处,远远地望着道路尽头来去的公交车,寻找着自己熟悉的那一辆。
余晖依旧温和。
轻风葳蕤。
通往清风镇的那辆蓝色公交很快停靠在了路边。
盛安渡没急着上车。他背着单肩包,垂眼看了看余年,想起什么似的,淡声道:“余年。”
余年抬头看他。
“有句话忘了说。”盛安渡向前走了一步,声音落在风里,染着暮光融融的暖,“再会。”
一字一句,低沉,却郑重。
余年抬起眸子,学着平常的样子,冲他一笑:“再会啊,同桌。”
盛安渡抓紧书包带,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了步子,扫码上车。
再会。
这世界这么大,擦肩而过后果真就能再会么?
待公交车载着盛安渡行驶离开视线范围,“余年”才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垂下眸来,眼底温顺全无,只剩深不见底的担忧与喟叹。
虚无里,许久不曾露面的黑杉忽然开口,轻声道:“长明。”
“是我。”余年——不,长明轻轻闭了眼,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开口解释的声音却冰凉得出奇,“这事实在闹得不像话,太危险了,他不能去。”
“你总是这样替他做决定。”黑杉轻声争辩,“你也知道,他向来不肯受束缚,你……”
“树魂,凡事要分清孰轻孰重。”长明把包扔到肩上,有意躲着监控,三两步间身形消匿,走进了一片纯白的虚空,口气强硬道,“平日里放纵些也就算了,我护得住,也乐意跟他斗——但事关那边,禁忌诸多,我绝不允许出任何差池。”
黑杉不说话了。
长明走出虚空,抬眼便是余家落着指纹锁的两层小宅。长街灯火尚未亮起,斜阳里巷树木成荫,沉默矗立,树冠摇曳在风里,引来许多不知名的鸟类落巢。
入眼一切,尽是人间极致安静祥和之景。
“关于此事,我希望他能避就避,安安心心把中元过了就行。”长明低声自语道,轻车熟路从衣兜里摸出家门钥匙,象征性地朝大门处比划了下——而后分外冷静地径直穿门而过,进了客厅,提步便朝着余年二楼的小房间走去了。
他身后,一只白身黑翼的长尾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先栖息的枝桠,拍了拍翅膀,安静地飞进了广袤无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