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蟪蛄（下）
他同桌已经重新拿了笔，刚准备算一道概率题的思路就被他这个动作打断了。盛安渡看他一眼，淡声道：“做什么？”
“别绷着脸了。”余年拍了拍他的左手，笑眯眯道，“吃颗糖甜一甜？”
盛安渡手腕上那条红绳悄无声地滑出衣袖，明珠打着转垂到余年小指边，不动了，是个亲昵又依偎的姿态。
余年只顾着看他同桌，自然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盛安渡垂了眼，把他的手推开，再开口时声音放低了些：“你不吃？”
“不吃。”余年收回手，低头开始收拾书包，“就是给你留的。”
他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盛安渡听着，没再说什么，把糖收进了口袋里。
似乎总是这样，少年间没有太多热烈的表达或者回应，却到底是轻轻荡了涟漪，温柔又长久。
像天穹下绵延千里的风。
临近放学时候，余年接到了江女士的电话，说是家里没人，要他在辅导班坐一会儿。余年应着，才想说他早就配了家里的钥匙，就听江女士语重心长道：“年年，咱家原来那个锁坏了，今天才换了指纹锁，还没来得及录你的，你千万先别回去啊。”
余年：“……”我谢谢你们。
这下好了，有家不能回，余年很快乐。
盛安渡定力了得，铃声响了依然面不改色地坐着刷题。余年怀里抱着早就收拾好的书包，额头磕在桌面上发呆。
人很快走了干净，笑闹声逐渐远了。余年正发着呆，就觉着虚无轻轻震了一下，他闭了眼，让虚无连了神识，听见长明道：“没记错的话，今年又快到日子了吧？”
“还有三四天。”余年自然知道“日子”是个什么日子。中元么，鬼门大开，百鬼夜行，他最熟悉了。
“你今年没收过多少物魂吧？”长明道，“又都是些灵力低的，向上引渡肯定不成。阿飘倒是能……”
“她不去。”余年道，“我得留着她。”
“你留镜魂干什么？”长明不理解，“又不能派出去打架。”
“你也不能打架。”余年正经道，“我要留，自然是有其他用处。”
长明：“……”
直觉告诉他这人似乎要搞事。
“不说这个。”灯魂生硬地转了话题，生怕勾出来他某些恶趣味的念头，“说起来，今年你打算怎么办，不引渡的话，就只能去放灯了。”
“放灯吧。”余年想了想，“往年总往那边跑，见那些人着实过得吃紧，给他们祈祈福也是好的。”
长明提醒道：“那边的事不归你管，你还是少插手为好，生死功过、阴阳轮回，这些事事关三界平衡，自然专程有人去记。”
“那位仙灵大人不也喜欢管这些？”余年笑了起来，“作为他的……嗯，传人？我多问几句，应该也不算逾越吧？”
长明：“……”
“而且据说仙灵管的是三界万魂，这范围可就大了。”余年想着，轻轻“啧”了一声，“说贬就贬，真是大手笔，就不怕后继无人么。”
“你当御魂者是死的？”长明默然片刻，反驳他，“大家都记着呢，不然仙灵放着好好的祈愿不接，跑去刻什么石碑。”
“再怎么记着，到底也不是本人。”余年道，“口耳相传尚容易南辕北辙，何况是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说出去谁会信。”
长明哑口无声。
事实上，御魂者的身份就是这么微妙。他们既不被诸天神佛承认，也不在常人的认知范围内。他们是仙灵钦点的“后继者”，行此一世，更像是带着仙灵的零星记忆在人间走过一遭，替他看遍千年来所有山河变换、岁月更迭。
神明有大爱，自然也会有一己私欲。
但他也尽可能大度地赋予了他们过问三界事务的权力。御魂者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存在，身怀法力，天资绝佳，因此可以任意游走人间，无忧无恙地度过一生。
每位御魂者负责的事务都不尽相同。像余年，他管的是物魂的引渡，多数时候只同幽冥打交道，而极少过问仙界。他也曾试探过乔霜，得到的回应是女生噙着寒意的一双眼，余年觉着这眼神实在可怕，告了别就跑了，从此没再问过。
而随着历任御魂者洗净记忆入了轮回，后代御魂者所拥有的法力都会多上一些，到了余年这代，天地间灵力稀薄的缘故，传世的御魂者似乎就只剩了他与乔霜两个，因此身怀着前辈们所不能企及的法力，也因此承担了更为主要的任务。
官方说法是收集世间流落的物魂，能寻回仙灵元神最好。而余年的理解比较简单粗暴，就是把传闻中那位长眠天地的神明叫醒，让他赶紧出来拯救世界。
长明没否认过他这个想法。
仙界传承至今，许多盛极一时的神明早已不为人知，沉寂在了历史的烟尘中。仙灵是个意外，人人都知道他少年得意，知道他上去的快，下来的也快，知道他一生都念着人间，说到结局，或真或假会抚掌叹息几句。
却也仅此而已了。
毕竟对他们来说，神明总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是呆在天上专程给人满足愿望的，求助时灵验就成，至于本尊风光或是堕落，跟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余年断了同虚无的联系，抬眼就见盛安渡正在看他，目光浅淡，带着隐约的探寻，但并不冒犯。
教室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余年下巴枕在臂弯里，笑也懒得扯，就抬着一双镀了暮光的浅眸跟他对视，半晌才道：“你不回去？”
“公交没来。”盛安渡收回目光，道，“我再等等。”
余年不笑的时候，眉眼就没那么柔和了，莫名透着一种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冷淡，看向人的眼神尤其有压迫感。
即使是这种自下而上的仰视，也耀眼得让人不敢小觑。
他这些年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却到底还是记住了那些埋藏在黑暗里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难得露出阴郁的神情，盛安渡看到了，但他什么都没问，提了笔做题去了。
余年垂了眼，闷不做声拿出手机，解锁，玩开心消消乐。
再接到江女士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十分了，身边那位口口声声说要等公交的人坐得比他还端正，岿然不动，一点急躁的样子都没有。
江女士已经在家里客厅坐着了，提了一嘴过两天带他去挑点开学用品，余年应着，顺便质疑了一句：“这个时候买开学用品，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你小姨一放假就给颖颖买好了。”江女士笑道，“怎么啦，听着不怎么高兴，谁惹到我儿子了？”
“指纹锁。”余年懒洋洋扯着理由，眼也不眨，“回去就把我的录上，省得有家不能回。”
“指纹锁可没这么大威力。”江女士自然是了解儿子的，闻言笑得更欢乐了，“说说呗，跟谁闹别扭了？”
“我是那种会跟人闹别扭的人吗？”余年语气无奈，说着就往盛安渡那边瞟了一眼，“就是今天又考试了，题长得不好看，影响心情。”
江女士：“……”
怎么说呢，如果她不是余年他妈，估计就真信了。
挂断电话后，余年又下意识看了眼盛安渡，这回叫人抓了个正着。
余年迎上他的目光，干脆也不躲闪，开口道：“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想说什么？”盛安渡配合地放下笔，看着他，目光专注，“怕黑不敢出去？”
余年刚酝酿好的情绪被无情泼灭：“……谁跟你说我怕黑？”
“原来不是么。”盛安渡眼底涌了些笑意，“那就当我猜错了。”
“大错特错。”余年无情道，“你不要对我抱有奇奇怪怪的看法，我多好一人，还给你糖吃。”
“是，你很好。”盛安渡顺着他的毛撸，不动声色地哄着人，“不怕黑，所以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市中心的步行街吧。”余年开门见山，“我很久没去了，要不要一起？”
盛安渡思索片刻。
余年当他在想如何跟家里交代，又想他同桌平日里这么安分守己一人，应该不会同意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结果正思考着被拒绝的对策，就听盛安渡道：“好啊。”
余年：“其实不去也……你说什么？”
他没控制好音量，语气里带点不可思议的意思。盛安渡格外有耐心，重复道：“我说好，可以。”
余年道：“那你要不要跟家里说一下？”
“不用。”盛安渡把没写完的练习册装起来，轻描淡写道，“她管不着我。”
他说的是“他”而不是“他们”。
余年向来是个敏感的人，听着这话像是瞬间体会到了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口。
直觉告诉他，这种时候讨论这个话题并不妥当。
两人披着余晖走出辅导班，不过是坐了公交又下车的工夫，天就已经黑透了。城市晚间五色的灯光喧宾夺主，掩盖了寰宇间穿越千万光年抵达尘世的星光。
长街内人来人往，大大小小的商贩响应着“地摊经济”的号召，打着“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招牌，在街头巷尾支着各式各样的摊位，放着音乐摇着扇子，迎接一波波走走停停的顾客。
盛安渡停在了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盯着支架上那一串串鲜红剔透的冰山楂看了几眼，然后付钱买了两串。
余年站在几步之外，看到他拎着两个牛皮带过来就笑了：“你不是说不喜欢吃这些？”
盛安渡把其中一串递给他，神色不变：“因人而异。”
“那我荣幸至极。”余年借了袋子，挑了挑眉，“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童心呢。”
盛安渡：“……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余年嚼得欢快，并不理他。
说是逛街，他们两人既没有很强烈的购物兴趣，又没带够钱，所以真的沦为了“逛”街，一边走一边看，实在遇到喜欢的就拍张照片，然后往往转眼就忘了。
这种步行街里的店铺多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几十家比邻而处的店中灯火通明，映得整条街都白莹莹亮堂堂的。余年踩着影子往前走，盛安渡落后他半步，走在他右后方的位置，负着右手，走得四平八稳风度翩翩。
晚风清暖，充盈着熙熙攘攘的人声，恍惚间像一场前尘旧梦，脚下路、眼前人、身边景，都与记忆中阅览无数的画面逐渐重叠。
盛安渡走在人间烟火中，难得自私地想，这一世若是就像这般平静却餍足，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