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愧疚自戕引僧蝇
发现尸体的人是福悟。
他于藏经楼还书,听见另一侧房门传来声响,闻声寻去,只见门窗外赫然悬空一影。
那影子瞧着是个人,悬在空中,随着风一下下撞着门窗。
怪异的感觉腾然升起,他从内打开门。
不想随着门开,那人蓦地从空中掉下来。
福悟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是谁也没看清,那人便砸坏了走廊的围栏,囫囵栽了下去。
这可是五楼!
他大惊失色,扑上前一看。
楼前的空地上,福清师兄脖子系着半截儿黄色带子躺在血泊中。
藏经楼在烟雨寺幽静一隅,与香火旺盛、人流量较多的其他主副殿都相距甚远,几乎在与禅房呈一个对角的位置。
沈鱼跃与封流尘赶到时,现场没有官府的人,不少僧人香客聚集于此,只敢站在廊下窃窃私语,远远相望。
神情凄然的主持福慧握着禅杖,站在距死者不远处,他身边跟着福悟,和包括福觉在内的几名武僧。
远远瞧见众人说着什么,福慧叹口气摆摆手,武僧们便作势要搬动尸体。
“谁都不许动!”沈鱼跃面色一变,扬声道。
一旁的封流尘不肖提醒,在她开口的同时已从怀中摸出数枚暗器投掷了出去。
暗器一发多散,如电光划过。
抬尸的两名武僧被击中手腕,身形被惯性带得晃了晃。
快步走近,沈鱼跃看清犯罪现场的大致情况。
断掉的老木围栏一部分被福清压在身下,一部分自然散落其旁,与封流尘方才丢出的木块暗器一齐,恰好围成一个小圈。
死者头底一滩血,仰躺于地,身上穿的那件黄衫袈裟依旧是昨日所见,不过染上了地上未干透的水污。
“两位施主这是何意?”福觉铜铃恶眼一瞪。
他生得高大魁梧,黑熊般一身粗肉,平白较其他武僧多了几分血煞之气。
好歹曾是混过重案组的法医,沈鱼跃没在怕的:“遇命案不报官,妄动现场当心被抓起来蹲大牢!”
听到这话,福觉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哼了一声。
“福清师兄他……”旁的武僧见沈鱼跃与封流尘二人神色自若,无半分惧意,不似寻常百姓,这才出面解释:
“系自杀身亡!”
还挺理直气壮。
沈鱼跃乐了,合着他们比她这个专业人士还厉害,一眼就瞧出来了?
“怎么说?”
对面看了眼封流尘,瞬间敛了气势,讷讷道:“两位施主可曾听说过蝇鬼食眉?”
沈鱼跃下意识看了眼颜面青紫的死者。
确是无眉。
“这蝇鬼食眉啊,是寺庙之间从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
传言最初的版本是有歹人觊觎僧人财物,杀了僧人,僧人弥留之际诵出一段经文,使一苍蝇飞入凶手口鼻,那凶手不以为意,不想随后便缠绵病榻,眉须渐落,一年左右死了。
演变到后来,时值前朝没落,君王昏聩,战乱四起,民间生灵涂炭。僧人受佛法感召,渡得了亡魂,却止不了战戈,最终愧疚自戕,死后眉须脱落,有蝇从口鼻中飞出。
僧人因愧疚而自戕,就会引来蝇鬼蚕食眉须,是时下最流行的说法。
他们见福清上吊坠楼,无眉而亡,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个传说。
“如此说来……”
人群中,拿着扫帚的福圆走出来,怯怯道:“我每日早起洒扫,都能遇见福清师兄在殿内诵《八十八佛忏悔文》。”
“难道福清每日至心忏悔,不是为早日成佛,而是因内心愧疚?”众僧纷纷猜测。
福慧痛心涕下,几欲失声:“究竟是何愧疚……”
十多年前,他下山化缘偶遇大雨,在山洞避雨时遇见还在襁褓中的福清。
他将福清带回烟雨寺,悉心教养,抚养成人……他实在不知福清到底遇上什么事,焉要自戕?
对于这种封建迷信,沈鱼跃不可置否。
她绕尸一周,视线在死者的腰身与脖颈间停留了几息,又抬头看了看头顶正上方断掉的藏经阁围栏,心下有了判断。
“去县衙报官吧。”
她无视众僧的惊讶,摆了摆手,从容道:“这是一桩谋杀案。”
众僧惊讶不定,未有能迅速做出反应者。
封流尘皱眉:“耽误办案,罪加一等,还不速去?”
异瞳所及之处,众人哆嗦着齐齐后退。
一小僧蓦地被从人群中推出来。
他愣愣看了看封流尘,尖叫一声,朝着寺门方向冲去,连鞋掉了一只也不敢捡,活似有恶犬在其后追撵。
终于将人说动,沈鱼跃呼出一口气。
等人来的这段时间她并不打算闲着,烟雨寺没有仵作房与验尸台,只好就地验尸。
尽早开始尸检痕检,凶手抹去痕迹的机会便会减少很多。
“封流尘,”她微微仰首,看向隔她几步远的少年:“你过来一下呗。”
相似的话语再次从女子口中说出。
和竹林间的情形不同,这次,她的神情不再是晦涩感伤。
在一众武僧间,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目光坚定,虽纤瘦,却不会让你觉得羸弱。
她身上仿佛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吸引着在场众人的视线,就连落在她肩头的阳光都熠熠跳动着。
封流尘走到人身边:“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去藏经楼五楼勘测一番现场,尤其注意……”沈鱼跃顿了顿,扬声道:“房梁与临近的门窗。”
少年边听边看了看众人脸色,心下了然。
凶手自然是在场众人的某一个,不过显然心理素质很好,在听见沈鱼跃的话后,并没有因自己的疏忽被发现而露出马脚。
人上了藏经楼后,沈鱼跃这边也开始了工作。
“有无可执笔写字者?”她环视四周道。
有彩娘一案在先,众人知她要验尸,也不敢阻拦。
“福圆,”看了看身旁瑟缩的福悟,福慧闭了闭眼:“你去藏经楼取来纸笔记录。”
“嗳。”
她此次上山什么都不曾带,手套和防护装备自然也未来得及准备,好在尸体状态尚可,便就着廊下转角水缸里的水净了手。
死者无明显外伤,已出现尸僵,死因明显是颈部受压怕导致的窒息。
走到死者跟前,她先将整个尸体状态观察了一遍,表情无异状,手指痉挛,衣物无褶,不似死前经历过搏斗或剧烈挣扎。
“角膜轻度浑浊,初步呈现云雾状,”她翻开两只眼皮看过,撩起袈裟要解开上衣时顿了顿。
死者衣服上的腰带不见了。
视线落到颈间,她将那半截黄布条解了下来。
布条系缢索,较寻常系绳粗,断裂的切口很整齐,加之颜色与材质都与死者的衣物同出,显然是死者的腰带。
将上衣解开,在尸体胸腹与四肢处按了按,又用之前封流尘留给她的匕首沿侧将裤子划开,露出腿部皮肤看了看。
“尸斑紫红,大片状,集中于裤腰带上部、四肢末端,指压稍褪色——死者死亡六个时辰左右。”
福圆边记边盘算,现在约巳时二刻,倒推回去,福清师兄是亥时左右死的?
“颈部有马蹄状缢沟,”沈鱼跃继续检查死者脖颈:“索套着力处在侧位,却无舌外露,口紧闭,系凶手为之。”
侧位溢死,死者脑内缺氧,意识丧失死亡时无法控制自己露出舌头。眼下这种情况,只能是凶手在死者死透后亲手遮掩。
“死者左手手腕处有淤青,呈椭圆状,系碰撞……”
语至一半,她蓦地想到什么,重新将目光锁定在脖颈处。
较软和宽的绳索,索沟通常不明显,但由于死者是垂立悬空,受自身重量压迫,导致勒痕青紫。
但仔细看,腰带粗的索沟下,还有一较细较深的痕迹,隐隐伴随轻微表皮剥脱、皮下出血,说明这处曾受到过二次勒压!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稍微将死者的头挪动一个方向。
不想死者下颌受力带动了口腔肌肉,他微微张开了口,一股异香瞬间侵袭开阔的空间。
“快看那是什么!”有僧人尖声道。
只见数只苍蝇密密麻麻从福清口中飞出,直冲沈鱼跃脑门。
她连忙掩住口鼻,迅速退至一旁。
“是、是僧蝇!”
“蝇鬼杀人了!!!”
众僧变了脸色,寂静的人群砰然炸开。
福慧将禅杖重重一落:“都肃静!”
僧人们静了一瞬,很快慌乱起来,这时有几人率先拔腿跑掉,本蠢蠢欲动的众人顿时憋不住,你推我搡朝四面跑去。
身形瘦小的沈鱼跃霎时被人群淹没,来不及躲闪被人撞了好几下,险些摔倒。
藏经楼上,勘探完现场正进行扫尾的封流尘注意到动静,心中一紧,在一堆光头和形形色色的香客中寻到小小一抹倩影,脸上沉了沉。
这厢,被人流裹挟的沈鱼跃小心躲避着,忽然视线一暗。
刚看清来人,腰上便一紧,下一瞬整个人腾空,被带到了安全的廊下。
少年将她松开,脸色可怖。
沈鱼跃顿了顿:“我没……”话还未说完,少年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沈鱼跃被淹没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心脏都几乎骤停。
差一点,差那么一点他就找不到她了。
感受到腰后的手微微颤抖,沈鱼跃默了默,轻拍着少年的背脊。
这时,往外跑去的人突然退了回来。
“大理寺在此,谁敢放肆!”
封初尧大马金刀骑在赤血马上,身后玄衣劲装的侍卫持着刀,黑压压一片。
“接到报案——”
他跨下马,扬起大理寺卿的玄铁令牌:“查封烟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