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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为谁和眉展羞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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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是要同彩娘办一场冥婚。

    听到江云璃的要求,在场三人内心都五味杂陈,尤其是沈鱼跃。

    最初从江夫人口中得知故事原委,沈鱼跃还私以为是男方文人薄情,为利弃爱,见到当事人后,她又略带谴责,眼下他这般要求,除了满心遗憾,她再生不出其他情绪。

    “你可是想好后果了?”封初尧不由严肃问道。

    二十好几的探花郎娶一死人为妻,这天地一拜,可再不会有女子愿意做续弦。

    这事发生在皇城周边,他们不一定瞒得住,届时,家族宗亲如何看待事小,官场犯忌讳、为圣上所不容才是事大。

    “……某想清楚了,”江云璃轻轻抚了抚彩娘的额发,坚定道:“江家那边某会说清楚,只是需麻烦诸位去一趟漓水村。”

    大胤女子出嫁前都会为自己缝制嫁衣,若对亲事满意,便会于出嫁当天穿上由自己一针一线绣上花纹的嫁衣。

    他方留下这句,那厢江府便收到消息,派人将他寻了回去。

    由于彩娘生前没有留下嘱托,家里亦无亲人在世,此种情况,沈鱼跃需按江云璃所言去做。

    为不引起非必要的注目,嫁衣与棺椁、墓碑便由封初尧派的黑衣人手下取回与准备,而她则要到市集上重新采购更为精致的脂粉与首饰头面等。

    她走时封流尘竟也要同去。

    瞧对方神色,沈鱼跃估摸着可能因为之前自己总是倒霉受迫害,给孩子整出阴影来了,心里不觉有些好笑。

    “女儿家买些梳妆打扮的东西,你也感兴趣?”她打趣,以手边妆刷的末端戳戳少年白皙的脸蛋,左右看了看,啧啧称奇。

    “才不是!”封流尘有些羞脑,红了耳尖,避开抵在自己脸上的一截儿小木棍。

    “好吧,”沈鱼跃从善如流收回妆刷,“虽说纸包不住火,但我们也是本着能瞒就瞒的态度对吗?”

    她装作有些苦恼的样子:“你这双眼睛太招人了——”

    封流尘抿了抿嘴,固执地捏着沈鱼跃衣袖的一角,只沉默着定定望向她。

    海底深蓝的旋涡,盈盈若鎏金的褐,全在这双眼眸中。

    沈鱼跃不知不觉为这双眸子所吸引。

    前世她做梦都想养一只猫,奈何工作太忙只得作罢。现在被这么一双猫儿似的眼一瞧,只觉心都软塌了一片。

    再回过神来,她已经拉着封流尘走在弋阳县最热闹的商业街上了,只得暗暗唾弃自己薄弱的定力。

    果不其然,最初几家皆不愿意做她这桩生意。

    她一边怕少年人感到受伤一边骂骂咧咧找人理论,等她舌战群儒、得胜归来,转头发现这小子竟半点不在意商家的恶语相向,险些将她气出心梗。

    待好不容易遇见不讲究这些的店主,沈鱼跃哐哐把人捉来按在椅子上,美其名曰“你皮肤白更合适”,在少年人身上挨个试用了不同的红色系色号。

    花钿、眼影、腮红、口脂、指甲一个也没放过,直把人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因被她暴力抹掉腮红而蹭的,才肯罢休。

    待两人再次光顾一回小混沌摊,满载而归回县衙,已暮云低垂。

    路过一处小巷时,忽有一团黑影自阴暗处蹿出。

    想起之前的天降飞蛇,封流尘迅速将身上所提物什塞给沈鱼跃,叩着腰间匕首错步挡在了她跟前。

    那黑影扑棱撞在他胸膛,弹落回地上。

    是一只黑毛碧眼的猫。

    不巧刚好是他认识的那只。

    他刚辨认出来,只听得身后一声尖叫,身侧风起,再回头,东西在地上,人已经黏在猫上了。

    “小黑咪!”

    这声音平白叫封流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默默拾捡起下午购置的物什,见沈鱼跃以与对待自己完全不同的态度逗猫,心情不甚美妙。

    那猫也不知怎的,全然不似平时的冷漠,变得格外亲人,小脑袋围着沈鱼跃的手蹭个不停。

    “你看你看,”沈鱼跃蹲在巷口,似发现什么宝贝般,激动道:“这黑猫的毛有一点泛红!”

    “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这是只玄猫,传说是可以避邪的灵猫。”封流尘亦蹲了下来。

    他一靠近,沈鱼跃手底的玄猫抬了抬头,冲他凶巴巴弓起了身。

    见状她赶紧安抚地绕绕它下巴,它这才平静下来,扭着小屁股对着封流尘,转而用尾巴缠着沈鱼跃手腕。

    沈鱼跃噗嗤笑出声:“它好像不喜欢你。”

    “……之前晚上查案时没留神它在门边,”他不爽道:“不小心踩了它一脚,被它跳起来咬了一口。”

    那破院深巷里少灯烛,这家伙浑身漆黑躲在暗处,他夜视再好又哪能看得清?

    “没受伤吧?”沈鱼跃下意识问道。

    这古代可没有狂犬疫苗啊……

    听出沈鱼跃话里略显着急的语气,少年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他不自觉带着些得意道:“这小猫牙没长全,咬不穿靴子。”

    那猫仿佛听得懂人话般,闻言喉间又是一阵低吼与哈气声。

    沈鱼跃赶紧从怀中摸出几条干肉脯献给猫主子,以求平息怨气。猫主子果然很给面子的抬了抬前脚,大有一幅“朕不介意”的态度。

    小小一只真是可爱,如果不是干完这单就要想办法跑路,她还真想把它捉回去养着呢。

    再可惜也没法养,只能长痛不如短痛,遗憾退场了。

    趁玄猫吃东西的时候,沈鱼跃拉着封流尘悄声离开了这处巷子。

    另一边,黑衣人也顺利于赵家破旧的衣柜最里处寻到了嫁衣,并将置办好的棺椁提前运往约定地。

    考虑到大伙一群大老爷们不太好,封初尧带着衣服来时顺路叫上了乔商陆。

    戌时正,两方人于殓房停尸台前会面。

    至此时,江云璃还未现身,沈鱼跃开始有些担心他能不能从床上下来了。

    “不至于吧,”封初尧有些迟疑,“探花郎刚蟾宫折桂,黄榜都还搁宫墙上贴着呢,刚回家就被家法伺候,未免太夸张了。”

    想想也有道理。

    现代的广大高三学子们也不是刚结束高考就做回农奴的。

    沈鱼跃不再纠结,扭头冲乔商陆问道:“小陆姐待会帮我为彩娘换上新衣可以吗?”嫁衣繁复,她一个人实在搞不定。

    老乔是仵作,小乔可不是。

    她还是先确认为好。

    收到肯定答复后,她果断将室内的两位男士请去屏风后吃茶。

    赵东来的遗体土葬后停尸台便空了一处,再将嫁衣平铺支在架子上便不会显得拥挤。

    彩娘小腹上扭曲丑陋的缝线早已由沈鱼跃重新缝合好,在白布底下替人净身,穿好红袄后,便可穿戴上嫁衣了。

    彩娘的嫁衣虽然俭朴,但一应俱全。两人一起也差不多忙活了小半时辰。

    足登绣履,腰系流苏飘带,半身血污的白衣被换上了一条绣花彩裙,只待上妆后为新娘梳好发髻,披上霞帔。

    嫁衣红得似血,新娘的脸却白得似皤,越是明艳大方,便越衬得灰败与死气格格不入。

    乔商陆忽然有些明白沈鱼跃为何想要为死去之人入殓了。

    穿戴整齐后,沈鱼跃便将屏风着人撤了下去。

    逝去之人没有尚在世的亲人,便由他们在此陪礼。

    众所周知,人体死亡之后,摄取水分的能力就会丧失,血液循环停止,蒸发丧失的水分无法得到补充。尸体皮肤较薄的部位水分蒸发,便会呈现蜡黄色、黄褐色或深褐色的羊皮纸样变化。

    又因彩娘须得画上红妆,原先赵东来用的那款粗粗调制,用于铺自然肤色的“粉底”就有些不够看了。

    这次的“彩妆”走的是大理寺的公款,超额的花销还有探花郎还上,沈鱼跃从挑选时便冲着最好最合适的入手,保证粉质细腻,适合干皮,色号自然又不显假白。

    为遗体化妆其实与为活人化妆没有差别,活人有的步骤,遗体大都具备。

    于是,众人便看沈鱼跃先用拧干的热毛巾为彩娘擦拭了面部,之后又在脂粉堆里捣鼓一小会,端出一个盛放着不明糊状液体的小盒。

    只见她用指腹将里面的东西点涂在彩娘脖子以上的尸斑处,轻轻拍开,便遮盖住了这些污绿色的斑痕。

    在封流尘身上实验出的高粱红意料中的适合彩娘。

    乔商陆为其涂上凤仙花染就的寇甲,沈鱼跃则靠着一套工具刷,手指在几个颜色相近的盒盒盏盏中交错翻飞,直叫她们身后的二人看得面面相觑。

    描却红妆,风情渐归。

    整个过程是沉默的,诸如“一梳夫妻恩爱,二梳比翼双飞,三梳富贵常在”这样的吉利话,她们谁也说不出口。

    待两人将彩娘扶到梳妆台,一番绾发描眉,戴上用绒球、丝坠等较轻的装饰物连缀编织成的“凤冠”,再往肩上披一条绣有吉祥图纹的“霞帔”,便真如同哪家的新嫁娘正酣着倦意小憩。

    有道是瓜字初分碧玉年,桃李昳丽美人面。

    饶是封流尘、封初尧两人已见识过沈鱼跃这出神入化的技艺,此时惊讶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初次瞧见这一切的乔商陆。

    至暮色四合,至华灯初上。

    新娘子终于被装扮妥帖,由沈鱼跃、乔商陆两名女子扶上花轿。

    由于死亡几天的躯体已然僵硬,她们不得不陪同坐上花轿,时刻将彩娘搀扶着。

    身为男子的另两人则大马金刀跨上马,一行人趁着夜色驶出北城门。

    到达约定地点,一脸惨白的江云璃早已抱着盖有红布的牌位等候于此。

    这样的脸色对于不久前才替原主承受家法之痛的沈鱼跃而言不要太熟悉。

    他的喜服是精心准备过的,并未太过华丽而显得与彩娘简朴的嫁衣格格不入。有些巧合的,连那面如纸色的脸也与彩娘有些相衬。

    夜寂静无声。

    由于第一次听闻活着的人主动与死人成婚,封初尧手下不少好奇心旺盛的人都赶着月色观礼来了。

    大家高高低低隐在树杈上,若非封流尘事先提醒,沈鱼跃压根看不出一点痕迹。

    江云璃不知是否知情,此时仍缓慢而艰难的朝众人拜谢。

    “行了行了,”封初尧看不过眼,不肯受他这礼,“今日本王身份最高,勉强做一做这主婚人。”

    “子时至,宣新人!”

    江云璃捧着牌位上前,与被沈鱼跃、乔商陆搀扶的彩娘并列一排。

    “一拜天地——”

    于是,一场没有过书文定与三茶六礼,却仍算是明媒正娶的婚礼便这样开始了。

    彩娘已经很僵硬了,几次坐下直立只为来到这里,她已经耗尽了骨隙中残留的全部余力,此时再无法经受外力。

    只江云璃一人紧紧扣着牌位,随着唱奏声一次次叩礼,笑容涩晦。

    风吹过,彩娘头顶处的月光渐渐被驼云遮蔽。两人之间一半流光皎洁,一半旷野鸦黑。

    沈鱼跃看见这抹笑慌了一瞬,随即被扑灭了。

    封流尘端来已经倒上合卺酒的酒卮,她看着江云璃接过却无法交杯,只能苦涩地看着眼前阖目而立的少女,一饮而尽。

    礼成——

    墓选在一颗青葱茂密的梧桐树下,这样即使他不在她身旁,亦能为她遮风挡雨。

    沈鱼跃看着他亲手将亡妻抱进双人宽的棺椁,在她额上留下最后一吻,又褪去了自己的喜服放在她身侧,为百年之后的合于一坟预位。

    他好似笑着又仿佛在流泪。

    沈鱼跃不知道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从入棺至合上棺木、埋上新土,事事拒绝外人选择了亲力亲为。

    为彩娘准备的墓碑是一座无字碑。牌位放好后,他将红布揭下,其上几行笔力遒劲的字迹露了出来。

    余生何所欠,

    妻子亦堪怜。

    彩云易碎散,

    娘酒祭新坟。

    当彩娘走了,他的心上便也永远留下了一抹难以弥补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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