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立功
顾诚和顾廷康也都吓得僵在原地,睁圆了眼,赵湘娘更是瘫坐在圈椅里,面色一阵煞白。
阮雀心里五味杂陈。
她明白,司朝这样的人,不屑说假话,说百望山的爿山山贼和傅琼华有关,必定不会是空穴来风。
她只是没想过,那些山贼居然是傅琼华的手脚,一个世家贵妇,为了叫她这个媳妇让出位置,还当真是将整个顾家的前程全数赌上了,竟也铤而走险去通山贼。
她嘲讽地垂首一笑,“婆母倒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您尽可直白告诉我,叫我腾出位置来,不必将清流顾家同那些个杀人放火的山贼拴在一条绳子上,想来您是厌极了我,才会兵行险招。”
阮雀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笺来,“今日也算遂了您的愿,和离书我已然写好了,顾二爷,孝字当头,请吧。”
顾廷康听言,眉头拧起,心不住地往下沉。
事到如今,阮雀当着全家上下有些头脸的奴仆的面,拿出了和离书。他终于明白阮雀的心不像缠丝说的那样,也似乎同他想的不大一致。
可他仍旧嘴硬道:“你不必用这样的伎俩来博眼球,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讨个脸罢了,眼下的情状,你暂消停些,爷会宠你的。”
他已经瘦得快脱相,孱弱的身子缩在宽大的华服里,风一吹,整个人就似要被吹走似的。
阮雀抬手磨墨,声色漠然,“也不知二爷哪里来的臆想,我从前是想着,纵使不能相濡以沫,也能相敬如宾白首偕老。可如今也算瞧明白二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二爷的宠爱,我无福消受,也已经不稀罕了。”
她话里没有太过偏激的情绪,反而叫人明白,她说的每一句,都不是心血来潮的赌气之语。
随着她的话音缓缓流淌,顾廷康的心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握着,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及至揉成了泥。阮雀不悲不喜,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居高临下的审判,他从娶阮雀的时候,心里就高悬起一块巨石,随着此番审判落地,终于重重地将他连日来的争强好胜和虚张声势碾了个粉碎。
他抬起头,赤红着眼,“你休想!”
声音像一把利锯,来回拉扯割裂喉咙,顺着血脉一直疼向心窝。
阮雀闻言,面色全然沉了下来。
她一扬手,将手里板块墨条狠狠砸在桌子上,转过身来说:“我休想?事到如今,你同我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你且在朝堂飞黄腾达,放我回江宁过我的日子也不成吗?非要弄得鱼死网破吗?”
司朝见她动了怒,抬手,勾了勾手指。
立刻有两名寒甲卫上来,围在傅琼华身旁。
司朝立身如鹤,慢悠悠地打着扇子,“拖下去,交给大理寺处置。”
他垂下眼,仿佛神明俯瞰蝼蚁,“忘了告诉你,庞邺昨日才擢了大理寺卿,我那小外甥和庞家嫡女的婚事,恐怕不能成了。至于和离一事——”
他向顾廷康睨过来,笑得意味深长。
傅琼华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原本都好好的,顾家的运势却不知何时急转直下。她不住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我明明做得天衣无缝,你凭什么说是我叫人去爿山递的消息?”
她不断念着,不断回想自己究竟哪里出了纰漏。昔日高高在上,对着阮雀指摘家教的人,如今瘫坐在一滩水里,眼神呆滞,口中念念有词,哪里还有一点贵眷的模样,说是个疯妇也不为过。
就连顾廷康,都不忍再看,移开了眼。
顾诚跪在地上,白须颤动,眼里蓄满浊泪。
他重重叩首,悲声求道:“还请王爷看在曾有血脉之亲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拙荆!”
“哦?”司朝笑开,缓缓绕回圈椅上坐下,“顾大学士当真是重情重义,愿意拿清流顾家与一个通贼的疑犯同进退,我还以为,要立时休妻割袍断义呢!”
他笑得嘲讽,悠闲得像在评戏,一张脸上桀骜不羁,那双曜黑的眸子掩藏了无数情绪,深不见底。
海青石案下,他拉过阮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山栀巾帕,一根一根捋过阮雀细长葱白的手指,擦去上面染上的墨汁。
“顾大学士能为了繁华尊荣舍弃儿媳,竟不能为了顾家全族的命,舍弃发妻吗?尊夫人原想着叫顾廷康停妻另娶,你身居二品,想给你续弦的自然趋之若鹜,也未为不可啊!”
他说着,修长的手指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挠了挠阮雀的手心。
阮雀不自觉蜷了蜷手。
她发现,司朝当真是挑拨离间的好手,他说的“以牙还牙”,不是虚妄。
傅琼华瞒着她,准备让顾廷康为了家族繁盛,休妻另娶;司朝就让顾诚为了家族性命,休弃傅琼华,另娶他人。
大抵是这样的法子太过戳人肺管子,傅琼华有怨无处诉,一口气憋在心里,表情已然狰狞。
“啊——!”
她猛然大叫了一声,吓坏了众人。
“啊——!”
她又叫了一声,看着众人脸上惊诧的神情,笑得近似癫狂。
“司朝,你恶毒至此,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她瞪圆了眼睛骂。
饶是阮雀见过那么多穷凶极恶的下人,可到底没见过贵眷发疯,声音尖利如厮,华贵的首饰叮当乱颤,还是吓了她一大跳。
司朝五指收拢,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摁下她的挣扎,捏了又捏。
他偏过头来,望进阮雀的眼眸里。
他照旧勾着唇角,视线似乎会说话,仿佛在问:心里舒坦了吗?
阮雀缩回目光,重新看向傅琼华。
自然……
自然是舒坦的。
心里憋着的那一口气,而今化作重重一拳打出来,打在对方脸上,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畅快的吗?
傅琼华对她从来算不上好,可她作为顾家二奶奶,本本分分,从未逾矩,也从未不敬。她原想着,即便和离了,彼此都该是体面一场,顾廷康也好,傅琼华也好,恩怨已了,江湖路远不再相见。
可万没想到,她本着一片两厢成全的心,傅琼华却想杀她,下了狠手,用那些掳人放火的山贼杀她性命,玷污她名声,以此来换取顾廷康年少丧妻的可怜姿态,来年再娶,便可换他新泰山在朝上鼎力相助……
多恶毒又完美的算盘。
阮雀看着堂下挣扎的傅琼华,面上神色清淡,可心里快慰极了。
以顾诚的性子,此番多半是要断臂自保的,休妻是目前保全顾家不被“通贼之罪”所累的最好的做法。傅琼华从前想加诸于阮雀身上的所有,终于全数都落到自己身上。自作孽,从怨不得谁。
“今日的事,可都吩咐完了?”
司朝发落完傅琼华,眉目灼灼,含笑问阮雀。
阮雀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在他手心里,慌忙收了回来。
脸上有些热,她抬起脸,向堂下站着的管事奴仆道:“散了吧,都仔细自己的舌头,今日的事情,一概不许多嘴,否则别怪主家不留情面。”
那些管事奴仆都说是,行了礼出去。
他们嘴上都算牢靠,可心里也都明白,这顾家,恐怕是要变天了。
余下的一堂人里,赵湘娘是最先回过神来的。
她提防着司朝的脸色,小心翼翼上前扶起顾诚,转而来扶傅琼华,可手还没伸出去,寒甲卫的刀就已经出鞘了,吓得她猛然缩回去。
顾廷康站在堂中,方才司朝那句“顾大学士能为了繁华尊荣舍弃儿媳”仍萦绕耳际。他看了阮雀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转向顾诚,眼里却渐渐起了愤恨。
他明白,今日司朝登堂入室与阮雀平起平坐,就是因为他父亲!
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从前为了顾家的名声与功名,将兄长逼得熬夜苦读,猝死在书房里;后来种种,都是为了顾家“清流”的名声。打小,他只有为顾家争光的时候,才能唤来他父亲的青眼!为了顾家,他父亲大抵可以舍弃所有人,什么骨肉至亲,什么礼法伦常,什么正邪之分,在他父亲眼里,通通都是狗屁!所谓清流,都是笑话!
顾廷康咽下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盯着司朝道:“你今日敢伤我母亲一根头发,我明日将你千刀万剐!”
说着,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出去。
司朝一个眼色,立刻有寒甲卫跟上。
这场闹剧似乎到此消停。
傅琼华被押往大理寺,交由新任的大理寺卿庞邺审理。戴嬷嬷早就套了车回傅府报信,顾诚最终还是写了休书,叫福海马不停蹄送到京兆尹,赶在傅家来之前过了公堂,一锤定音。
司朝悠悠靠在圈椅里,手里盘着那串佛珠,一颗一颗,慢条斯理。一张芙蓉面上始终带着笑意,眸光好似温水,缠绕得阮雀尤为不自在。
阮雀知道他对自己暂没有杀意,多少有些随他去的意味,左右她身上没什么好贪图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总这样盯着,也不是常法,她连账本都看不下去。
想了想,她找了个委婉的说法,转过头来,问道:“王爷这样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司朝眸光一荡,曜黑的眼瞳里闪出细碎的光芒。
他挑起唇角,“有。”
说罢起身来,抬手搭上阮雀的后颈,将她带近了些。
后颈上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修长的手指微曲,顺着脖颈的弧度扣在她皮肤上,上下摩梭。
他离开椅背,慢慢倾身靠近。
阮雀微微抬眼,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芙蓉面,睫毛扑闪,眼里除了沉稳和淡漠,终于有了一丝局促的情绪。
手心里的皮肤太过白皙光滑,眼前的脸是漠然里最动人的反差。这是世上,与他别无二致的人,正在走他走过的路,正在受他受过的苦,正在沐浴烈火,重焕新生。司朝的眸光越来越沉,呼吸一窒,整个人凑了上去。
可临近时,他却赫然止住了势,沙哑着声音道:“阮阮,我今日可是立功了。”
“不赏我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