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残舌
司朝入住顾府的事情,很快在镧京城里掀起轩然大波。顾家是司朝远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扩散开来,朝中众多官员原本还在观望,见眼下这风吹向顾家,便都倒了过来,立刻翻出顾家大宴的请柬,细细备下礼物。
一时间,顾家门庭若市,门房收到的帖子已经摞成厚厚一叠,后院新建的库房也渐渐堆了个半满。
不过这些,司朝是一应不管的。他刚一到府,就安插了六名寒甲卫,守在他的凭风院门口,谁来都不见,若是强闯,便叫杀了。
阮雀专注于和离一事。
她明白此事不能再拖。
司朝的到来将顾家一把推向风口浪尖,顾家眼下盛极一时,日后若是更盛,她便越走不脱,若是败落,阮家难免受牵连,可她的祖母和阿爹是断不能受任何连坐之苦的。
仲春的风总算带来些许暖意,吹开晚来的山杏花,放眼望去,整座院子粉中带艳的一片,在日光下好看得紧。
屋里头熄了地龙,门窗上厚厚的实棉帘子也都换了竹篾,支窗洞开,暖风撩人,吹了进来。
阮雀照旧坐在海青石案后理事。
可今日不同以往,屋子里的气氛比原先沉闷许多。
门口的白鲤端进茶来,眼观鼻鼻观心地,掠过厅上一众人等,径直绕到海青石案一侧,给司朝摆上一碗新贡的明前龙井——
司朝正与阮雀并排而坐,这位摄政王不仅要听朝上的政,还要听“顾家”的政。
眼下他正懒洋洋靠在圈椅上,身后枕着个北海鹮羽填的沉紫靠枕,手臂往扶手上一搭,指尖拎着扇子,唇角带着微微笑意,正准备听阮雀理事。
好在阮雀对理事这一茬还有些成算,她也明白司朝今日此来,目标不是她,而是下座的四位。
她目光淡淡,轻如鹅羽,从下座的四位脸上扫过。
顾诚、顾廷康、傅琼华、赵湘娘,四个人俱都正襟危坐,只是神色各异。
除却他们,堂下还有许多管事的男人和婆子,一个个将手收拢到腹前,低头看脚尖,连呼吸也不敢太过。
阮雀收回目光,端起白鲤才又送上来的信阳毛尖,垂首抿了一口,道:“咱们家今日来了顶顶尊贵的上客,我这里有几桩事,简要交待。”
她说完,傅琼华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一张脸黑沉得像灶上的锅底。这都是什么体统?哪有叫长辈亲夫长嫂坐在下头的?还要听她交代事情?若非顾诚来之前耳提面命,眼下她怕是要压不住火。
傅琼华深深提了口气,撇过头,攥紧了手心的帕子。
约莫是她的吸气声太大了些,司朝淡淡觑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深了些。
不多时,阮雀交代完事情。
大体上不过就是照着顾诚的意思,说自今日起,她将全副身心操持大宴的事,家里的其他事,暂由傅琼华和赵湘娘代为料理。下首里挑出十余个得力的跟着阮雀治宴,匀出一个时辰做好手头事项的交接,其余的,便由她们俩统管。
下人们听了这一项,抑制住交头接耳的冲动。待白鲤念完名单,他们脸上一时间异彩纷呈。
司朝觉得有趣,目光带着赞许,转向那张白净泠然的侧颜。
她不感情用事时,总能有忠心得用的人誓死跟随着,一如金蝉,一如堂下的一个个家仆。
他忽然觉得阮雀的脸,一定软极了。
那张脸恬静安好,没有半分情绪,此时正垂首,嫩唇翕动,说着第二项事情。她额上的发丝散下来些许,垂在脸侧,外头暖风一吹便贴上了脸,轻轻飘扬。待抬起眼来,眸里像装着漫天星光。
三项大事交待完,顾诚脸上神色未变,仍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唯有敛眸的时候,看得出来有些不悦。若是平日有人这样干涉顾家内宅家事,他早就发作了,可眼下情形有异,不同寻常,只因这个人是司朝。
坐在他身侧的顾廷康面色是毫不掩饰的难看,从初进门的时候,眼里的愤恨就没消停,紧攥的拳头也没有松过。他恶狠狠地盯着司朝,像一只被入侵领地的狗,弓背獠牙,只等着对方接受他的挑衅,他好向前扑咬过去。只可惜对方压根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于是他转而怒视阮雀,可阮雀还是那样,神色淡淡,看向他的时候,面容绝丽端雅,眸光里没有丝毫波动,俨然同她看向下人的时候一样。
顾廷康先是一怔,觉得眼前的阮雀有些陌生,不同于前些时候,她眼里还有向下衰落的光芒,此时完完全全平静无波,连眼尾都未曾挑动分毫。他恍然想起当初他刚回京的时候,阮雀出迎到街前的牌坊下,他骑在马上,垂眸见都是她眼里满盈的笑意。
而今想来,那样的日子仿佛过去很久很久了,时至今日,仿佛过去了几个春秋。他有些愣怔,像是要确认一般,再度看向阮雀,恰巧阮雀抬眸望进他眼里。
复杂的目光与漠然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阮雀的眼神里没有欣喜,没有失落,没有逃避,有的只是将他推排在外的界限感,是比陌生人更甚的疏离和淡漠。
顾廷康心头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抓着心窝。
傅琼华只剩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关切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今日,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满心满脑都是对阮雀和司朝的不满。旁的不说,一个顾家媳妇,一个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弟,眼下倒有脸在这偌大的顾家登堂入室,居高临下指派事情了……
她越想,心里就越是窝火,一口气吞忍着,难受得就要爆裂开来。
终于,在阮雀提及相关账本交接的时候,她逮住了机会,一下从椅子里蹬起来。也不看顾诚黑如锅底的脸色和不断暗示的眼神,一如从前教训阮雀一般,阴阳怪气起来。
“我竟不知,阮家竟是这样的家教,哼?叫自己的婆母兄嫂收拾烂摊子,全然不顾长辈身子经不经得住熬,你当……”
忽然,一把沉磁的嗓音笑意吟吟,截去她的话——
“阮家什么家教?”
司朝微微抬起下颌,睨了过来。
顾诚是见过他朝堂上杀人的模样的,当下就慌了,一把起身,怒喝道,“疯妇!胡言乱语什么?阮家的老祖宗成安郡主,当初舍命救过王爷,再如何的家教,也轮不着你来说嘴!”
司朝努努嘴,点头,“说得有理。”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将此事揭过的时候,沉磁的嗓音再度响起,慢条斯理,只道,“不过,既然不会说话,说不好话,就别白长只舌头,就割了吧。”
说着,颇为恣意地打开扇子,轻轻摇动起来。
再看顾家四人,全数被惊雷劈中一般,猛然站了起来,傅琼华也愣在原地,咂咂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希望司朝在开玩笑。
他身姿气度自有一股从容之风,闲适惬意,说这样的话,多半也只是顽笑。
阮雀也吓了一跳。
心里紧紧揪了起来。
她看过司朝唇角带笑,享受山贼痛苦哀嚎的模样,也曾二话不说,被他抓着手刺入顾廷康的手掌过。司朝,他是个噬血的阎王,最爱看骨肉煎熬。
果不其然,不是顽笑。
寒甲卫得令,两步上前,抓住傅琼华。
傅琼华见来真的,吓得眼都直了,腿脚一软,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寒甲卫捞着她,其中一名提起膝,从靴筒里拔出了一柄利刃。
寒光闪痛了顾诚的眼,他回过神来,“咚”地一声跪到地上,“请王爷开恩啊!”
顾廷康也猛然站起身来,手心的伤口扯痛,背后的伤口撕裂,他都已然顾不上了,只看着堂上的司朝,威胁道:“你敢伤我母亲?!”
直到此刻,司朝才分他一个眼神,瞥了他一眼。
“如何?”
顾廷康道:“你敢做,我就敢让你上午门断头台!”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顾廷康被顾诚打歪在一旁。
顾诚急得跺脚,气得胡子乱颤,说不出话来。
再一抬眼,司朝笑了。
司朝垂头整好衣襟,起身,慢悠悠踱了出来。
他接过寒甲卫手里的刀,指尖流转,挽了个刀花。
而后俯身,露出一个深切的笑容。
顾诚走投无路,奔上前来,隔着海青石案,叫阮雀道:“你快救救你婆母,快让王爷高抬贵手,快救救她,快啊!”
却见阮雀神色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顾诚急了,以为她怕,忙道,“你祖母于王爷有恩,没事的,啊,快去吧,快去!”
阮雀闻言,缓缓站起身来,抬眼道:“世伯饱读诗书,也该知道一恩一报的道理,既将救命之恩用了,情分尽消,不该再说才是。婆母口无遮拦,辱我阮家已不止这一回。口无遮拦必招祸患,这是世家大族都该懂得的道理。”
听她拒绝,顾廷康咬牙切齿。
阮雀指望不上,他又对司朝早就不满,立时恼火起来,抓起桌上的瓷盅狠狠往地上一砸,捡起一枚碎片,疾速向司朝逼去。
他的脸上溅着微黄的茶水,目光幽暗,恨意浓浓,只可惜还没近身,司朝就抬起轻松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顾廷康重重摔在地上,手下意识撑到地面上,摁到了那些碎瓷,疼得满头大汗,惨叫连连。
司朝蹲下身来,眉眼如画,笑如桃花。
“你说——”
“如果我现在割了你的舌头,主母残舌,顾诚会不会停妻另娶?”
“哦,会的,否则你怎么会投出信笺,通爿山的山贼,说百望山下有富可劫呢?想败坏我们阮阮的名声,好让顾廷康停妻,再娶庞家嫡女?”
“可惜了——”司朝捏着利刃,提到傅琼华脸侧。
“没想到我们阮阮如此聪慧,能从你的毒计里脱身吧?就是不知道,换作表姐的话,残舌之后,姐夫再娶,表姐的日子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他眸光里充满笑意,同时又暴戾无情。
傅琼华身下的黑曜石地面,阒然有一道水意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