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意
顾廷康一时怒急攻心,忘了孤山轩随时有下人往来。
阮雀当时心里没别的想法,只是想,前头还在办着宴,他嚷得这样大声,若是被人听见,就要坏了体面。
顾廷康似乎也是想到了这点,微微一怔,
他心里的火气早已随着那声怒吼撒了个干净,脑海里那团发怒的气血回落,他开始有些后悔。
目光游弋,终是落在门口的阮雀身上。
见阮雀的剪影勾勒出如鹤身形,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
阮雀到底还是全了他的体面,侧过头,用他听得见的声音,同青鹿说道:“二爷在前头吃醉酒了,叫两个贴身的小厮伺候。后头院子里养的雉鸡跑出来,毁了我这孤山轩,叫杀了,今夜给二爷醒酒加餐。另叫几个人将这屋子收拾了,明日我们还在这里听管事的回话。”
她声色冷静,身姿笔挺,全然不像和顾廷康大战了一场。即便身上衣衫零落,发髻也乱了,可她站在光里,就似那打不倒也触不及的世外仙佛。
顾廷康看着她,心里蓦然慌乱起来。
他有种直觉,好似今日不解释,就这样将阮雀从这里放走,他们两人之间就要裂出一道无法纵越的深渊来。
当即也不管什么她在榻上如何木头,平日又如何清冷高洁,只往前大步走过来,要来抓她的衣襟,准备好生解释。
然而阮雀没给她这个机会,扶着青鹿的手出了门。
素白的衣摆和他的手心相擦而过,柔软的绸缎触感逝去,顾廷康摊开手,手心空落落的。
他蓦然愣住,手指动了动,心里猛然突起一股尖锐的刺疼。而后望着她的背影,怒得鼻筋紧皱,狠狠一拳捶在门框上。
阮雀走得急,到了无人的地方,青鹿就哭了。
她带着鼻音,问阮雀道:“姑娘,现下我们去哪里?”
阮雀道:“回明心堂吧。”
见青鹿哭得伤心,她无奈地低笑道:“哭什么?我与二爷,只是龃龉了。”
青鹿拨浪鼓似的摇头。
才不是。
她知道不是。
回到明心堂,阮雀重新梳洗上妆,白鲤和金蝉也回来了。
白鲤打了帘子进来,道,“奶奶,打听明白了,桃林里被二爷绑起来训斥的那个人来头不小,是楚家的小公子。二爷叫我们将人放了,回头在没人的地方,再用麻袋将人套起来打一顿,只叫他不知道是我们做的便罢。奴婢想了想,楚家到底不好惹,还是回来禀奶奶再做决断。”
阮雀垂眸,拿帕子轻轻蘸着血花花一片的手心,道:“不必去打。”
“可二爷那儿……”
阮雀停了动作,深深吸了口气,望向窗外的美人蕉,话里透着些许难以察觉的苦涩。
“到底是楚家的人,从我们府上走出去,若不是完好无损地回到楚家,怪罪起来,我们顾家还是得担着。”
手心的血已经半干,刺刺疼着。
她说完,垂下头,捻起帕子,又细细擦了起来。
白鲤蹲下身,接过她的手细细查看,仰起头道,“姑娘究竟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双手,弄成这样?”
青鹿轻声道:“阿鲤,别问了。”
白鲤红了眼眶,“不说我也知道,能叫姑娘失态的,除了咱们阮家,就只有姑爷了。可是姑爷对奶奶这样尽心,怎么会……”
青鲤长叹了口气,撩起阮雀身后的裙摆,叫白鲤瞧方才被碎瓷片迸着的皮肉,“看看,割得可深。”
“这……二爷弄的?”白鲤难以置信,“怎么会?二爷平日对我们姑娘那样好,偶然得了好吃的好喝的都送过来,那样的体贴周到,怎么会……”
青鹿也不知道怎么会,揭了泪,将白鲤推开些,咬着唇给阮雀上药。
阮雀原本正看着窗外的美人蕉出神,耳边丫鬟的对话,流水一样从她耳边过。
她都听进去了,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两个丫头,就像她心里的两个小人似的,互相争执,一个人说着怎么会,他分明那样好,一个人揭起她的伤疤让她瞧个真切。
“青鹿,你先不忙上药,去将紫檀暗八仙立柜里,找到第二格,将那个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的盒子拿来给我。”
不多时,青鹿将盒子拿回来,放在阮雀面前的桌上。
阮雀的手上已缠了细布,葱白的手指拂过宝盒。
她的眼神原本清澈,此时生出几分暖意来。
细长白皙的手指开了盒扣,打开来,入眼的是一串盘绕的南海黄花梨錾金象纹佛珠手串,一百零八颗佛珠,每一刻都只有小拇指指头大小,色泽莹华,瞧着便是价值不菲。
阮雀探手将它取出来。
这是祖母送她的礼物,佛头珠子下方,錾刻着一只飞天的金雀。据说当时是海上的游方道士送祖母作礼的,普天之下只有两串,却不知另一串去了哪里。
她一手托着佛串,一手又探进宝盒里,将里头的信全数拿出来。
这些是顾廷康外放两年,两年间她们写的,一共二十八封信。除却每月一封的往来,多出来的四封,分别是他们的生辰。
山水迢迢,不问归期。新婚夫妇,只能用信聊表思念。
这二十八封信,每一封都撕口整齐,完好无损,保存得如新的一般。
初嫁时第一封,是顾廷康来的信。他写的字是中规中矩的正楷,整齐端和,一笔一划,写着对她的歉意,他说:“吾妻雀儿,恰逢新婚我便外放,山水重迢,家中诸事仰赖贤妻。妻恩山高海深,吾白首难忘。”
而后便是一月一封,聊说襄州风光,说“思如飞羽,随风入心”,说家国天下,抱负远大,壮志难酬,又问她平日做什么,有何喜好,最爱什么花。
阮雀回想起那年初嫁,她撤下团扇的时候,入眼的是公子儒雅,君子端方。
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里,拆下一封。想是后来顾廷康在信里锲而不舍地说着心事,问她安好,她竟一点一点卸下心防,同他说这些年来高兴的不高兴的诸事,同他说自己最在意的阮家众人。而他也总是事无巨细逐条回复,逐条安抚。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凭借信纸,了解了彼此。越到后面,他的回信里越充满急切,爱意漫溢出来,总说些粘腻的话语,叫人看着都脸红。
可他太忙了,甫一回京,尚未说几句体几话,便四处奔走公干。从他回京到如今稍定,夫妻之间相处的日子加在一起合算起来,不过完整两日。
阮雀折起信纸,她想,大抵是相处时日太少,写信和真人站在跟前,总是有分别的,日子一久,彼此磨合磨合,许就好了。
青鹿给她清完伤口,均匀地撒上药粉。
细白的粉末撒到伤口上,如霜似的化开,丝丝缕缕钻进渗血的破皮里,疼意四散开来,叫人之间发颤。
青鹿白鲤两个丫头俱都落下泪来,巴巴望着她又不敢碰,生怕弄疼了她。
“姑娘,疼就喊出来,没事的,啊。”
“这里是明心堂,除了我们没人在这里,姑娘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阮雀疼得咬紧了后槽牙,无法分神回应她们一二,半晌才算缓过来。
夜幕降临,顾家撤宴。
阮雀和公婆站在中门台阶上,亲疏有礼地送走宾客。
顾廷康吃醉了酒,只把人送到中庭,便要回去安睡。
那时他在孤山轩闹了一通,正在懊恼着,前头席上有人来叫,说哥儿们久等他,要他曲水流觞切磋诗辞去。
顾廷康想着离席太久也不妥当,便回到院子换了身衣裳,又到席上去了。
席间吟咏到为美人而作的诗词,又有人说起“清绝寰宇”的阮雀,惹得顾廷康面上笑着,内里掐着手心,不知不觉饮了一盏又一盏。
好容易等宴席散了,送走客人,他才歪歪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他今日对阮雀动了粗,原本心里存着三分愧疚,想去哄她。
可席上又有这一闹,私下里阮雀也不懂事,不给他台阶下,便叫他心里无端生出七分怨怼来。就此,先前打算去哄她的心思也歇了个干净,只赌气,等她憋不住,或叫母亲训斥几句,主动来寻他便是了。
顾廷康脑袋昏胀,心里却揣着主意,一路穿巷过门,摸着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谁知刚转过一个墙角,斜刺里撞出一个娇小的人来,满身上下香味清新,身子骨柔软如绸缎,两条胳膊白皙细长,正挂在他身上。垂头看去,只看见一段白颈,恍然像是今日在孤山轩里看见的。
两人间有片刻无言。
最后是顾廷康先唤起声来。
……
“雀儿,雀儿……”
“雀儿,今日是我不对在先。但你也有不对,你不该逆我,或该试着取悦我才是,你不知道我在外头受了好些苦,回到家里,你还不尽心服侍我……”
他误以为是阮雀,抱着女子,絮絮叨叨说着话,将阮雀的不是翻来覆去说了几遍。
见怀里的人不作声,只乖乖躲在他怀里……
阮雀从不曾这样乖顺……
顾廷康长叹了一口气,指尖一动,揽了她。
“回院子里去吗?”
怀里的人似乎很是紧张,手揪着他的前襟,开始了欲迎还拒的把戏。
可她的绵掌柔若无骨,随着她的动作,身上散发出一股幽香。
“雀儿……”
他喉结轻动,终是俯下身,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踉跄站了个定,抱着走回院子。
月刚上树梢头,顾家掌家二奶奶的院子里就传来不雅的声音,烛火影影绰绰,将屋里的人影放大数倍,映在窗纸上。
来往侍候的丫鬟听着声音,压根不敢看窗,便已纷纷红了脸,四处奔走说着悄悄话。
赫然撞见一人从外头走进来,周身两个大丫鬟围绕。红脸的丫鬟凭着清越身影,认出来人是掌事二奶奶阮雀,当即吓出一声大叫。
那丫鬟一面指着房里,一面张大了嘴——
“奶、奶奶、奶奶怎么在这里?那里面、里面……”
满院的丫鬟们顿时惊慌无措,哗啦啦跪了一地。
阮雀面色清淡地站着。
她的右手边,白鲤手里还捧着滚烫的枸杞雉鸡汤。
青鹿低叱那些丫鬟:“究竟是什么事?二爷睡下了吗?”
丫鬟们闻声,更是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里头隐约传来床榻吱呀摇晃的声音,继而一声高亢而满足的嘶叫喟叹扯裂了院子的宁静。
跪在地上的丫鬟们俱都抖了一抖,耳根全红了。
青鹿和白鲤两个骤然一凛,齐齐站到阮雀身前,同她一起穿过跪着的丫鬟们,走上台阶来到廊下。
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拉长尾音的道:“雀儿,难得见你这样……”
里面软声轻答:“二郎……”
顾廷康道:“早如此不好吗?”
而后便是得意的低笑声。
阮雀难得皱起眉,回退几步,声色轻稳地问跪在地上的丫鬟:“二爷进去多久了?”
丫鬟闷闷道:“一、一盏茶功夫不到。”
阮雀又问:“里头是谁?”
丫鬟摇头,也不知道是谁,她们现下也是满头满脑的疑问。原本都以为是二奶奶,谁知二奶奶眼下就站在跟前,可不知道里面是谁了。不是说,二爷不用通房也不纳妾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