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癸辩
汤泊梦的养父汤耀晟，在感情上，就是那种到了黄河也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
他有精神洁癖，是一个偏执狂，他对“妹妹”白若晴，从来没有停止过幻想，因为他知道，她根本不是他亲妹妹，在那年的戬邺孤儿院，7岁的汤耀晟，4岁的白若晴，被从青山县过来的汤沐汛和白羊夫妇收养。
汤泊梦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经常看到养父汤耀晟，对着照相册发呆，他看着相册里自己与白若晴的各种合影，单独合影、家庭合照、与青山孤儿院的孩子和老师的大合影等等，汤耀晟常常看得又哭又笑，哭，是那种无泪的小声啜泣，笑，是那种自嘲式的悲怆苦笑，当然，偶尔也有那种似乎是回忆起美好时光片段之后的温暖微笑。
“大伯？”汤泊梦那时候会小心翼翼地问汤耀晟，“这个女生是……”
汤耀晟每每提起白若晴，都语焉不详。
不过，有一次，汤耀晟喝多了酒，就对汤泊梦细细说起了与白若晴的种种过往。
汤泊梦那时候刚刚16岁，并未“性别觉醒”，依旧男生打扮，他记得汤耀晟对着自己说起白若晴的时候，那种既留恋又悔恨、闪烁无常的眼神。
“阿梦，你还小，等你以后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你就会明白那种感觉，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汤耀晟醉醺醺的，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很小的时候吧，直到后来慢慢长大，才更加确认，我对若晴的感情，绝不是兄妹之情，总之，若晴，我心里有了她之后，便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
汤耀晟说到这里，有点哽咽了：“可是……可是若晴，若晴她并不是这么想的……有时候我也挺恨她的，是她，从少年时，就构筑起我美好的未来憧憬，也是她，毁灭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的生活，我的世界，让我从此以后，成了再也不会爱的……行尸走肉！”
“大伯，你别这么伤心，”汤泊梦担心地看着欲哭无泪、一脸死灰的养父汤耀晟，他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说，“大伯……你，想开点……”
“哈哈哈哈，想开点，又是这句想开点，”汤耀晟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一脸苍凉与无奈，“当初也有很多人叫我想开点，可是……”
“人，又不是开水，想开就能开，”汤耀晟眼睛又变得模糊了起来，“我那时候就想不开，其实现在也是，但我又能怎么样，若晴，她根本不爱我，从来就没爱过我，若晴她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个‘过河卒子’，哈哈哈哈，如果，我当年没有踢那场球，或者没叫若晴来我学校看球，也可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但，哪里有如果呢……”
汤耀晟告诉汤泊梦，那时候，耀晟16岁，高一，若晴13岁，初一。耀晟常常骑着单车、载着若晴，两人一路晃晃悠悠、说说笑笑，侧坐在单车后座上的若晴，搂着耀晟的腰，搂得紧紧的，耀晟有时候都快窒息了，却从不跟若晴说，因为他喜欢这种窒息的感觉，他生怕有一天若晴再不肯坐他的单车后座，再不肯搂着他的腰谈笑了。
“若晴，明天就要和隔壁班踢那场球了，很可惜，你要上课，不能来看！”汤耀晟载着若晴，朝家里骑过去，“不过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赢的，我要让隔壁班那个嚣张的陈棋，输得心服口服！”
“哥，我相信你一定会赢！那个什么陈棋，哪里比得上哥哥，”白若晴搂着汤耀晟的腰，大声喊起了口号，“打倒陈棋，哥哥万岁！”
“哈哈哈，对对，打倒陈棋！”汤耀晟笑得合不拢嘴。
很可惜，那场足球赛，汤耀晟输得很惨，他所在的高一（一）班，在上半场就已经大比分落后于陈棋所在的高一（二）班。
不止如此，在上半场即将结束的读秒阶段，失去理智的汤耀晟在己方禁区内一记鲁莽的飞铲，不慎踢断了形成单刀射门机会的陈棋的右腿！
纷乱的人群，杂乱的人声，汤耀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球场的，他只记得人群中意外出现的白若晴，原来若晴为了来青山五中看自己踢这场重要的比赛，竟然从东城初中逃课，翻墙进了五中，只为支持汤耀晟！但，汤耀晟觉得，自己让若晴失望了，还发生了铲断别人腿这样的血腥一幕！
第二天，汤耀晟拿着果篮，去医院看望受重伤的陈棋。
“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冲球去的，但，我慢了一步，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汤耀晟真的充满歉意，这绝不是装的，更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因为耀晟虽然一直对陈棋不服气，但自己意外踢断了人家的腿，确实懊悔不已，耀晟绝不是个阴狠的人，“你相信我……”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陈棋看上去云淡风轻的，“踢球嘛，难免流血流汗的，这只是意外，耀晟，你别往心里去。”
躺在病床上、腿部打着石膏的陈棋，反过来安慰起汤耀晟来：“我相信你肯定不是故意的，不过呢，你以后千万也别有心理阴影，踢球该怎么踢，就怎么踢，不要因为这次误伤了我，以后踢球就束手束脚的，我觉得你实力挺强的，踢得很不错。”
汤耀晟听陈棋这么说，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倒是更加愧疚了。他一直觉得这陈棋挺嚣张的，其实人家低调谦逊得很，是汤耀晟自己嫉妒人家，陈棋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与骄傲，可能在耀晟眼中成了嚣张，是被放大了以后产生的错觉。
“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吧，”陈棋向汤耀晟伸出友谊之手，“我记得在场上时，我铲断了你一个必进球，我那时就向你伸手了，想拉起你，不过很显然，你不太情愿，那么现在，你欠我的这次握手，可以还上了吧。”
汤耀晟马上握了握陈棋的手，他心里不免生出敬佩：“陈棋，我欠你的，不止这一次握手，我以后慢慢还你！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大度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汤耀晟和陈棋，化敌为友，16岁高中男生的世界，其实就这么简单。
病榻边，汤耀晟和陈棋聊着天：“你的伤，大概什么时候能好？”
“没事的，我耐磨耐打，恢复得快，”陈棋道，“你别担心我，也别再老是跟我道歉，‘对不起’这话，从你进门起，就说了无数遍了吧，我和你既然已经是朋友了，就别这么见外，你就当不是你铲伤我的好了，足球场上无法避免受伤，这次只是你倒霉，不小心铲伤了我。”
“这怎么成了我倒霉了？明明是你倒霉，遇上了我这个莽撞的家伙，你别再这么说了，我越加愧疚了，”汤耀晟已经开始折服于陈棋了，“这样吧，我欠的，一定要还，我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陈棋一听，笑了：“三个愿望，哈哈哈，你是神灯吗？哈哈有意思，那好，就当你欠我三个愿望，我想到了，以后跟你讲，这愿望，是不是永不过期？”
汤耀晟点点头：“永不过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又一次相视而笑，汤耀晟说话间，瞥见陈棋的病床边，摆了三只千纸鹤。
“千纸鹤？谁送你的？”汤耀晟问陈棋，陈棋说自己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三只千纸鹤了，上面还写着祝福语。”
“大概是暗恋你的女生偷偷送给你的？”
“哈哈，最好是这样……”陈棋笑得很开心，汤耀晟看在眼里，觉得这个以前绿茵场上的假想敌，不仅不那么讨厌了，而且还挺可爱。
此后，每过几天，汤耀晟都会去医院看望陈棋，两人越聊越投机，原来，他们的很多喜好都不谋而合，汤耀晟喜欢竹笛，陈棋喜欢吹箫，耀晟喜好围棋，陈棋擅长象棋，而且两人喜欢同样风格的足球队。
“对了，新一轮校队选拔又要开始了，可惜……可惜你的腿，都怪我，本来我们青山五中校队绝对可以打进全国赛的，”汤耀晟又开始自责起来，“怪我铲伤了你！”
“别老是怪自己！那不是你的错！”陈棋安慰汤耀晟，“没有我，还有你嘛，你可以去试试，向校队教练王老师自荐啊！”
“我？”汤耀晟看向陈棋，“我铲伤了你，又怎么好意思替代你呢，搞得好像我是故意铲伤你的一样，哎……”
“你这叫什么话？”陈棋鼓励道，“那个自信的汤耀晟到哪里去了，那个敢于挑战的汤耀晟到哪里去了？那个才是真的你，不要管那么多，朝着梦想去吧，顺便也带着我的梦想，帮我完成！”
接下来几天，汤耀晟一直都在纠结，是否要去向校足球队教练毛遂自荐。
可没等耀晟自荐，校队教练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耀晟，那天我看了你们高一（一）班和（二）班的比赛，你的表现引起了我们教练组的注意，如果不是那次严重的犯规，可能我们早就来找你了。”
王教练说道：“那次犯规事件，其实影响挺恶劣的，无论你是不是故意的，但这种莽撞的举动和不冷静的心态，确实不适合被招进校队，所以我们教练组讨论了很久，就在争论要不要选你进来，不过……”
汤耀晟没想到教练组会主动找来，惊讶地看着王教练：“老师，我知道，我那天确实很不冷静，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该说什么，总之我脑袋一片空白，我……”
“耀晟同学，你不用多想了，其实那天我去医院看望受伤的陈棋同学的时候，他就已经跟我全力推荐你了，陈棋同学不计前嫌，说的都是夸你的话，他说你速度快、技术好，而且有责任心，敢作敢当，虽然偶尔情绪冲动，但总体上还是有实力、有冲劲、有真性情的，关键是，你去看望了陈棋好几次，不仅取得了陈棋同学的谅解，更成为了好朋友，这件事，再加上陈棋从足球技战术角度的极力推荐，让我们教练组对你刮目相看，决定正式招你进校队，开始备战青山县高中足球锦标赛！”
“是他！陈棋他，竟然推荐我！”汤耀晟眼睛里进了沙。
进了校足球队的汤耀晟带着陈棋的梦想，率队一路打进了青山县高中足球锦标赛的决赛，青山五中14:0击败卫冕冠军青山十四中，不仅首次夺魁，更获得了直通全国大赛的资格！
“等到全国大赛开始的时候，你的脚伤就能完全康复了吧！”汤耀晟看着陈棋，两人击掌而笑。
不仅成为校队的队友，汤耀晟和陈棋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
陈棋有什么秘密，都会和汤耀晟说。
“耀晟，我告诉你一个事情，你要替我保密哦，”陈棋神秘兮兮把汤耀晟拉到学校后山一处僻静地，“主要也是听听你的意见。”
“到底什么事？”汤耀晟看陈棋煞有介事地，好奇感油然而生。
“我……恋爱了！”
“什么？你恋爱了！”
“嘘！别那么大声，”陈棋压低声音，“我可不想所有人都知道我早恋，早恋可是‘犯天条’的，你想害死我啊！”
“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
“是你追的她吗？”
“是啊，难道你还想人家女孩子来追我吗，虽然我是长得帅，但也没自负到让人家女孩子倒追啊，”陈棋有些得意洋洋，“怎么样，不错吧。”
“什么不错，我都不知道她谁，不是我们学校的，难道是隔壁……不会是东城中学的吧？你可真是禽兽啊，连初中生都不放过！”汤耀晟故意戏谑陈棋。
陈棋摇摇手：“怎么可能是初中生呢，跟你讲，是大学生，青山大学大二的一个姐姐，其实我小学时就注意她了，那时候，她是我邻居！”
“姐弟恋啊？大二……她有20岁了吧，比你大4岁啊，”汤耀晟心情复杂，“她是怎么看上你的呢，对她来说，16岁的你就是个小屁孩吧？”
“什么小屁孩，这叫真爱，真爱懂不懂，真爱就是可以跨越年龄、种族、地域等等一切障碍，”陈棋说得眉飞色舞的，“甚至可以跨越性别、物种、伦常等等，这就是真爱，那些有各种限制的，都不叫真爱，真爱就是无条件没道理的，才叫真爱……”
“等下等下，”汤耀晟不得不打断陈棋，“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说可以跨越性别、物种、伦常？这就过分了吧。”
“哪里过分了，”陈棋诡辩道，“人鬼恋、人兽恋、人妖恋，只要是真爱，你情我愿的，都应该被祝福的，何况我和郁岸何只是姐弟恋而已。”
“陈棋啊，我没指责你早恋、姐弟恋啊，你也不用举那些极端的例子来背书，来壮胆吧，还人兽恋，人鬼恋呢，胡说八道！”汤耀晟听不下去了，“凡事都要讲究配套，人鬼殊途、人兽异种，怎么可能在一起呢，违反天道伦常的事，肯定不长久的。”
“呵呵，耀晟你什么时候这么循规蹈矩啦，还天道伦常，你是古代的卫道士腐儒吗，比腐乳还臭，”陈棋继续说着诡辩谬论，“你说的人鬼殊途、人兽异种，我不认同，其实应该都是殊途同归、万物皆灵，冲破一切枷锁桎梏的，才称得上真爱！拿你来说好了，耀晟啊，别人还算了，你也讲究天道伦常吗？别忘了，你可一直暗恋你的妹妹白若晴啊！”
听陈棋如此一说，汤耀晟整个人立马弹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听谁说的？谁说我暗恋我妹妹的，胡说八道！”
“你紧张什么？没人告诉我，我猜的，看你这反应，看来是猜中了，本来还不确定的呢，”陈棋道，“除了我，大概没人知道吧，我会替你保密的。”
汤耀晟稍稍定了定神：“我是喜欢若晴，但我喜欢她，绝对没有违反天道伦常，她名义上，是我妹妹，但我和她都是被爸妈领养的，没有血缘关系。”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讳莫如深呢？是怕早恋犯了天条？”陈棋道，“如果，将来你们都成年了，你会追求白若晴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汤耀晟想避开这个话题。
“以后再说？恐怕以后，就没有以后了，你妹妹白若晴会爱上别人，”陈棋点破了他所知道的一些事，“你妹妹虽然只有13岁，但她已经学会给别人写情书了，她应该没跟你说吧？”
“啊？”汤耀晟一脸惊讶，“你胡说什么？若晴给别人写情书？她才13岁啊，怎么可能，再说了，我都不知道，你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么私密的事啊！”
“哎，看来你一点都没察觉啊，真服了你了，”陈棋摇了摇头，“还我一个外人，再这样下去，我可再不是外人了，说不定以后成你妹夫了！”
“什么意思？”耀晟不解。
“意思就是，”陈棋坦诚相告，“你妹妹白若晴的情书，写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