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错章
长孙蕴衣冠穿戴完整,悄无声息出现在了门口,直接点出姬念念摸不到的怀疑点:
“裴衍,你是不是要追查金银案?”
日思夜想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裴衍沉寂的眼睛迸发出一丝流光溢彩,巨大的惊喜带着错愕:
“蕴儿。”
长孙蕴脸上没了往日的光彩,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只是冰冷冷的礼仪,步步生莲,也有了别家的弱柳扶风姿态。
如今长孙蕴像个玉做的人儿,姬念念唯恐她这哪一步走出个差错来,再把自己摔了,自己个疾跑来到长孙蕴面前搀扶,裴衍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长孙蕴面前,想扶,被正在气头上的姬念念一手拍开。
这一扶,感觉面前的小人没一点重量,姬念念心疼:
“蕴儿,怎么跑出来了,不在屋里多休息?御医说,你这一下伤了根基,如不妥善休养,恐怕以后手臂上会留下病根。”
裴衍蜷缩着手,想起来长孙蕴前日昏倒的情形,他本在房里静静等着,想好了见到长孙蕴以后说的每一句话,练武场上人多嘴杂,他能说的有限。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百无禁忌,畅所欲言,他幻想着,他的蕴儿,应当是意气风发的回来,亲手将用柔情包裹的燕盏送到他手上。
他知道蕴儿第一次为惩奸除恶杀人,心里害怕,偏偏爱面子,不敢同自己说,若是他先开口,应当先同她说,蕴儿做得好,是闺中女子典范。
其,蕴儿又惊又俱,辛苦劳累一整天,他前天用两个包子作为交换,换了一孩子手上的玲珑锁,这玩意儿新奇,是民间流行的巧扣,宫中应当没人见过,他将这小东西给了蕴儿,下次再无聊,短暂地忘记伤心事也是好的。
最后,蕴儿喜欢红色,他寻见了一处绸缎庄,看见各式各样的精美绸缎,虽不及宫中衣裳华丽精美,但胜在花纹好看、布料上等,买来做衣服也是极好的。
他就这么等着。
等到到斜阳残血、暮色西沉、星光明亮。
等到下人来禀报,贵人晕倒在门口。
等到他匆匆赶去,一盆盆血从房间里端出。
等到御医告诉他,公主手臂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强行使用无力,恐怕左臂会留下病根,以后冬天潮湿,会疼痛不止。
原来,他白天拉住他的时候,蕴儿的衣服上已经沁出鲜血,那时候他以为,那是被别人溅上的,只是赭红色的衣服,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鲜血,都不会显现出来。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远,他在房门外赔了长孙蕴半宿,他在想,怪不得,怪不得那件衣服明明前几天,还被蕴儿嫌弃款式过时了,今日还是被她穿在了身上。
身前的伤口连着心脏,疼到麻木。
裴衍自责内疚,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主持大局,盼着她长大,千回百转,他才明白,长孙蕴如何并不重要,他心之所向,是长孙蕴平安健康,欢喜快乐。
那样并不鲜活的表情再次出现在长孙蕴脸上时,裴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错开长孙蕴询问的眼神,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感情起伏:
“蕴儿,我已经和太子殿下商量过,今日你便和念念启程回京。”
长孙蕴的嘴唇毫无血色,随着嗓子左右牵扯,长孙蕴没想到刚醒来等待自己的是如此命运,她不理解,问:“为什么?”
“这里不安全,我不能再让你们受伤了。”裴衍鼓起勇气直视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眸,实话实说。
“可是裴衍,”长孙蕴走上前去,衣裳挨着裴衍的衣角,目光落在裴衍腰间挂着的配饰,吐出本该是撒娇的话语:“我想留在这。”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长孙蕴代替了原本姬念念的位置,姬念念落于长孙蕴身后,不知道该劝哪一方。
这样的氛围让人压抑,姬念念自己也在做巨大的思想斗争,在心里计较得失,要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两个人。
两人在这和他据理力争,裴衍现在甚至想不通,她们俩在坚持什么,不论是站在什么角度来说,两人回京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思绪发狂,但还是抱着尊重的想法问长孙蕴:
“为什么?”
为什么?
短短三个字问住了长孙蕴。
她想起书上许多意气风发的诗句。
或高昂、或澎湃、或激动人心、或万死不辞。
按照文人风骨那一套,此时她应该拿个扇子,说些家国天下的话。
可以说,她要为万千白骨讨个说法。
可以说,是为城中百姓谋条生路。
为天下开盛世,为万世开太平。
做万民表率,担起身上的责任。
她不止能做繁华京都里一颗被悉心照料的牡丹,也可以做荒郊野地里一颗毫不起眼的板蓝根。
可这些虚浮的话根本代表不了她,长孙蕴莲步轻移,朝北墙上那颗展露头角的柏树望去。
在这滴水化冰的冬天,那棵树亭亭立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事物没有改变。
尤然,牡丹生长不了这么寒冷的地方。
长孙蕴的心中有团气,那团气在她不在意的时候变大,膨胀,如今蓬在她胸口,代替了原先心脏所在的位置。
长孙蕴声音悠然,是深思熟虑后的考量:
“裴衍哥哥,我以前总是拉着你的手去找好玩的地方,有时候撒开欢儿,大家都劝不走,非要玩个尽兴才好。我是个贪玩的性子,只觉得,是大家太鞠着我了,我本应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姬念念断了思绪,也被这段话拉回了回忆。
“就在我出京城前,我还在想,我不能被那些繁文缛节绊住了脚,天地之大,我心之所向,就该是我到的地方。”
“可是今天,不,应该是……是小宝死的那一刻,”长孙蕴哽咽出声,小宝的死,是她横在心里的一根刺,她在梦里反反复复推演,次次救不得,静待时光消磨。
听长孙蕴声音回归平淡,接着说:“我明白了许多,不,应该说,我更不明白这世间许多道理。”
姬念念挠挠头,迷糊:
“明白,又不明白,什么意思,蕴儿,你这弯弯绕绕的,说什么呢?”
在裴衍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话,才使他真正理解了现在长孙蕴的心境。
她本来满脑子都是如何享受,从前的日子快活似神仙,经历过最复杂的事情,不过是逃学时和祭酒博士的斗智斗勇。
如今惶恐终日,看清了世间许多事。
不再是豢养在笼子里的矜贵家雀,懂得了外间天地有许多危险的事物,想变成翱翔天地的苍鹰,抓住尘世间的蛇虫鼠蚁,不甘心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间。
万事险恶,见过了黑暗的人,怎能安心居于光明。
裴衍接长孙蕴还有说完的话:
“蕴儿是想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长孙蕴猛然回头,眼里闪过万千星辉,但又很快归于寂寞,
“不,我心中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但我心中有恨,我不知道用这些恨意能做出什么。总归不是不明不白的混沌下去。”
“恨?”裴衍惆怅,人有七情六欲,不奇怪,但若是被恨意干扰,生了心魔,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劝导:“小宝的仇已经报了,那个化外人即便不死,也会落得个终身残疾,蕴儿不要生了执念。”
“可是,裴衍哥哥,若人没了执念,和一具傀儡有什么区别?”
长孙蕴一脸天真,说得裴衍哑口无言,事实确实如此,就算是寺庙里的大师,也会有一两分执念。
人无完人,执念有时候也可以是动力。
“可是,蕴儿,你们的安全怎么办呢?”
长孙蕴如同以前千万次一样,走上前去,裴衍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跟自己撒娇,却没有感受到衣角下垂的重量,长孙蕴对着裴衍歪头笑,声音带着些病中的沙哑:
“裴衍哥哥,你会保护蕴儿的对嘛?”
裴衍深陷在长孙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在长孙蕴的期待下点了头。
三个人相对无话,长孙蕴一直歪着头瞧远处的松柏出了神,两只落在枝头的麻雀展翅,向远方飞去。
有东西趴在墙头晃动,黑色的毛发,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显得格外顺亮,长孙蕴真真切切露出个笑来,想来是那日遇见的狸奴,出了要把这个小家伙抱来养的心思。
没等长孙蕴一步踏出,刚才误以为是狸奴的地方,升起一张人脸,窥探的表情,眯着眼睛,小心翼翼,扒着墙头往这边瞅。
两人互相看见了对方,长孙蕴马上变了神色,厉声呵斥道:
“什么人!”
那人迅速跳下,消失不见,她们这院子正好和安抚使府邸一墙之隔,那人正好是安抚使府上出来的。
裴衍翻身追出去,守卫慌张变换队形,长孙蕴这才想起,那个人有些熟悉,但她刚才过于紧张,现在回想,反倒记不清那人的模样。
随着守卫踏进安抚使府,长孙蕴左右提防有人靠近,裴衍已经将那人捉住,捆绑在地上,看着背对自己的身影,长孙蕴想起来,是那个昆仑奴。
虽然被摁倒在地,但那人神色并无惧怕,看起来是早有预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