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风雪夜归人
截止这一刻,沈子桑前后已有七八年没见过顾间尘了。
这七八年,是江湖剧变的七八年,亦是沈子桑决意复仇的七八年。替曾经对他有大恩的秦逍遥复仇。为整个江湖,向如今的江湖第一人顾间尘复仇。
不错,为了复仇,沈子桑已花了七年准备。然而在他尚未准备好将七年的准备与设想付诸实施的现在,现实,却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让他睁开了眼睛。
沈子桑来北洲,是赴约的,赴一场不知来由的约。而他和顾间尘,这一对曾经立场相对但却始终惺惺相惜的朋友,就在他刚到北洲不到一日的现在,在北洲风雪之中的灯会上,重逢了。
“的确是很久了。”
沈子桑听到自己这样回应着顾间尘的问候,他站在桥上,眼看着顾间尘一步步走向自己,他竟有些头疼。
七年以来,他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之间的重逢。他想过如何问候、如何质疑,是多少对彼此这几年的经历客套几句还是直入正题。他甚至认真地思考过无数次是要立马拔剑相向,还是该再给他这个朋友一个解释清楚的机会。然而到了现在,一切竟只剩下了这样一句虚弱地客套。
一定是今夜的雪太大了!
黄昏之后,灯火渐燃。期盼了多日才盼到上元灯会的老百姓自然不会让老天爷的阴谋轻易得逞,纷纷按照原计划上街观灯。然而也不知是有意替上元看灯的路人增加趣味,还就是一心喊着“回家”,那午后才停的雪再次从天而降,随着黑夜的降临更加是肆意飞舞。当风雪越来越大,不管看灯的人们心中多么在乎这一年一度的灯会,都不自觉便缩紧了脖子,加快了脚步。如此一来,这本该极乐的上元也难免受到了影响。
这北洲城,是真冷啊!沈子桑想着,忽然就又听到了顾间尘的声音。
“这北洲城,一直都是这么冷的么!”
沈子桑将目光投向了顾间尘,浅浅一笑,道:“没记错的话,顾谷主怕冷。”
顾间尘笑道:“沈兄真是好记性,数年未见,这点小事竟还记在心头。”
“作为江湖第一人,顾兄一举一动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沈某人实在是不敢忘”,沈子桑看似随口应着。
顾间尘目光一动,吁了口气,道:“没错,我是头一回来北洲。沈兄心里清楚,若非绝对必要,我也不会这个季节跑来北洲这么冷的地方。”
沈子桑笑了笑,道:“多谢。”
顾间尘目光轻晃,笑道:“谢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沈某人谢的,正是顾兄的实话实说”,沈子桑浅浅一笑,道。
顾间尘又笑了笑,道:“这江湖中的事究竟是大是小,孰是孰非,有时候,我还真不懂分。”
沈子桑默然半晌,缓缓道:“顾兄认为北洲如何。”
“冷”,顾间尘紧跟着道。
沈子桑没说话。他也不需要说什么,顾间尘已继续道:“还有,沈兄脚下这座桥,还真不错。”
沈子桑看了顾间尘一眼,轻声应道:“不过是座无名之桥而已,怕是担不起顾兄的夸赞。”
顾间尘笑了笑,道:“沈兄都不听听我的理由便替这桥拒绝我,真是替这石桥觉得不公平。”
沈子桑眼皮一跳,不说话了。
桥的确无名,然却是北方的城镇甚是罕见的石拱形制。横跨在穿越北洲的河流之上,既看起来很漂亮,也沟通着北洲的上下半城,其存在在北洲城可谓不可或缺。每逢上元,桥上必会悉心妆点,待到灯火通明之际,又是北洲上元灯会最重要的景致之一。
是以,顾间尘的话当真没错,这桥虽无名,却真不错。只可惜,此刻的沈子桑,耳朵里听到顾间尘说的,实在不是这桥而已。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幼年经历造成的阴影虽不好克服,但也总得设法克服的。”
“这话沈兄当年就说过”,顾间尘笑道。
顾间尘仅仅顿了下,便接着道:“从这里看出去,北洲城的景色起码有一半尽收眼底,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怪不得沈兄不顾风雪站在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沈兄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沈子桑浅浅一笑,道:“顾兄大可以转过身。”
顾间尘挑起了一边眉头。
沈子桑道:“转过身,便可见另一半北洲了。顾兄睿智,当知这一转身,有时候的确十分的重要。”
顾间尘目光稍闪,笑了:“数年未见,沈兄也学会说笑了。”
沈子桑的目光在顾间尘面上转了几转,忽然一笑,道:“这雪,本就午后才停,如今看起来是还会继续下去了。”
顾间尘点点头,道:“人可以躲,只是可惜了这些花灯,如此大的风雪之下,定是都毁了。”
沈子桑笑了笑,道:“北洲的冬季向来如此风雪交加,而北洲城的上元又十分重要。是以,北洲的上元灯会,一般都不会只办上元一夜。顾兄若真想看,明日待雪停风住再细观也不迟。就像这世上的很多事一样,诚心想做的话,总有机会的。”
顾间尘目光闪烁,笑了,但他也只是笑了笑而已。
沈子桑有意让顾间尘想了想,才淡淡道:“实不相瞒,不光顾兄觉得冷得紧,我也是一样。不如,我们趁早换个地方吧。”
顾间尘几乎立马就说道:“何止愿意,我简直求之不得。真的是太冷了。”
沈子桑上下打量了下顾间尘,侧身相让:“请。”
食肆,当真就是街边最普通的那种,在这样的天气中,一挑棉质的门帘,立马便被充斥着食物香气的热量包围。顾间尘四下瞧了瞧,笑着问:“这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沈子桑笑着道:“这世上的食肆买的东西都差不多,关键就在顾兄你想吃点什么了。”
顾间尘何其精明,他此时此刻自然听不出沈子桑的言下有意,径直道:“沈兄先坐,我去看看去。”说着,人已走开了。
顾间尘走开的时间实在是不长,沈子桑这边才坐下,他便已走了回来:“随便叫了一点,关键是让老板给你我烫了壶酒暖暖身子。这北洲城,还真是冷得紧啊。”
沈子桑浅浅一笑,拿起茶壶。
顾间尘忽然道:“沈兄是北洲人,纵是冷,也比我这个本就畏冷的外地人要好些。”
沈子桑淡淡道:“顾兄错了。”
“哪里错了”,顾间尘探身接过茶杯,笑着道。
一杯热茶下肚,沈子桑放下了茶杯,道:“和江湖传言不同,我并不是北洲人。倒是顾兄和我昔日总算是有些交情,若想要见我传句话便是。如此大费周章亲自来在北洲寻找沈某,作为当今江湖中最大的叛徒,沈某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顾间尘目光晃动,好半天都没说话。
沈子桑叹着气道:“顾兄这般看着沈某人,难不成是沈某人误会了?”
顾间尘道:“我并不知顾兄人在北洲,而我来北洲,是有人约我。”
沈子桑没说话。
顾间尘凝住着沈子桑,半晌,摸出那张一路北上却从未离身的请柬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沈子桑很自然就将目光垂落在了那张请柬之上,沉默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道:“看样子,沈某人的确是误会了。”说着,摸出自己接到的那张请柬,放在了桌面上。
顾间尘才伸手拿起请柬,沈子桑已开了口:“顾谷主自幼得名师照拂精研各派书法,论及造诣怕是不亚于任何一位当朝状元。”
顾间尘看了沈子桑一眼,笑道:“顾某人什么话还没说,沈兄便一顶这么高的帽子砸下来了。看样子,顾某人是想不尽心都不行了。”
沈子桑淡淡道:“贵为‘江湖第一人’,顾兄这几年戴的高帽子少不了,不会戴不住这一顶的。”
顾间尘沉吟道:“如若沈副门主想要我一眼看出写请柬的人的身份,那怕是得让沈副门主失望了。以我的水平,也只看得出这两张请柬出是一个人的手笔而已。”
“你确定?”沈子桑道。
顾间尘点了点头,道:“还有,此人能写得出两种看起来全然不同的字体,即便不是书法大家,也对书画之道极有钻研。沈兄若是沿着这方向去寻,应该不久便能找到这写请帖之人。”
“寻找方向”,沈子桑重复着。
顾间尘目光微微闪动,道:“我的意思,是沈兄若有怀疑的人选,想要辨认并不太难。”
沈子桑凝注着顾间尘,好半天都不说话。
顾间尘忽然一笑,道:“沈兄这么看着我,是在怀疑我咯!”
沈子桑笑了笑。他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笑了笑。
顾间尘想了想,道:“沈兄要怀疑到我头上,表面上看,倒也无可厚非。实不相瞒,我确实是写得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字迹的。”
“但是?”沈子桑截口道。
顾间尘含笑道:“顾某人不辩解,只有一点难免想要提醒一下沈兄。”
沈子桑道:“什么。”
“若是我写的请柬,我没有必要自己给自己发一份”,顾间尘道,“我于月前接到请柬,这点很多人都知道。沈兄不需要相信我,尽可自己去查问。”
沈子桑道:“顾兄向来心思细腻,沈某人实在不知顾兄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间尘笑道:“人之所以为人,怎么可能变呢。总觉得身边变化快的,说到底不过是不了解‘人’如何为‘人’罢了。”
沈子桑目光稍稍闪动,道:“顾兄是责怪沈某人怀疑是你。”
顾间尘道:“不,沈兄怀疑是我十分的正常。换我是沈兄,也会怀疑是我的。说实话,早先偶然看到沈兄的身影,我就在怀疑了。”
沈子桑不说话了。
顾间尘道:“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如若得不到答案,那便不该问”,沈子桑淡淡道。
顾间尘笑道:“沈兄有道理。”
沈子桑凝注着顾间尘,缓缓道:“我在等你说下去。”
顾间尘沉默了半晌,道:“我知沈兄对我尚有怀疑,然而现在的情况,我们只能信任彼此。至少,是在这件事上暂时合作。”
沈子桑浅浅一笑,道:“合作?继续说。”
顾间尘看着沈子桑,缓缓道:“我猜,沈兄亦是为赴这请柬的相邀而来。想要的,也是弄清楚这请柬背后的一切。”
沈子桑还没说话,顾间尘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一样。”
沈子桑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道:“理论上讲,顾兄所提之合作,亦是我所愿。”
“可惜只是理论上”,顾间尘目光晃了晃,接着说。
沈子桑径直道:“只是,如今的江湖第一人,还是沈某人过去认得的那个顾兄吗?”
顾间尘笑道:“最起码,我敢信沈兄会就事论事。倘若同意,便不会出卖我。”
“顾兄这是激我么”,沈子桑也露出了笑意。
顾间尘目光闪烁,道:“如何,有用吗?”
“没用。”
顾间尘的脸色刚变了变,沈子桑已继续说道:“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显然都中了某种陷阱,你说得很对,若想破局,我们必须彼此信任。而我恰好知道,顾兄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顾间尘笑道:“沈兄你真的是,吓我一跳。”
沈子桑笑了笑,道:“还不问问酒给你温好了没有。顾兄冷得,脸色都白了。”
“来了来了,菜来了。”
店主的声音,就在说话之间,已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