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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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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哇,你们在上班时间喝酒,还是在班组。”肖锦汉被一股热浪加酒精的味道袭来,不由得拿手扇着鼻子。

    黄满志顿时酒醒了一般,吓得急忙起身,结果身子却摇摇晃晃打了一个趔趄。冯旭晖倒是镇定自若,看到黄满志这样,暗笑还说我胆小,你才胆小呢。

    肖锦汉觉得玩笑开大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一把黄满志。很快,黄满志就笑着对肖锦汉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中心调度室来人哩,不是害怕机车掉道事故嘛。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哩。”

    肖锦汉转而对身后的小曼问:“是这个人吗?”

    冯旭晖早就看到小曼姐了,正奇怪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见小曼姐神态怡然,也就安心了。

    “是我弟弟,阿旭。”小曼姐看着休息室,皱着眉头。估计跟冯旭晖第一次走进这个休息室的感觉一样,很不舒服。不,或许更加不舒服。

    “那我走了。”肖锦汉没有停留的意思,或许根本就没有进门,扇着风的手似乎觉得屋里的空气很污浊似的。

    “谢谢你,师傅。”小曼姐道谢之后,步入了休息室。然后说:“阿旭,听说你们这里的澡堂好,我来洗个澡,你带我去吧。”

    跑道铁运中心这里来洗澡?小曼的姐姐在轧钢厂上班,澡堂比这儿近很多。“我姐说,年三十轧钢澡堂洗澡的人老多了,我就寻到你这儿来了。”

    担心黄满志误会,冯旭晖给他介绍说“是我姐。”然后,就从柜子里取了一张洗澡票递给小曼姐。铁运中心澡堂与食堂在一起,挨着中心大院围墙外面的仓库旁边。小曼姐单车篓子里一个大提包,提了包就跟着冯旭晖走了一段铁路,进了澡堂小院。

    冯旭晖问小曼:“你知道回班组的路吧?那我回班里去等你。”小曼的声音飘了出来“好,你等我。”

    冯旭晖回到班组,直接去了厕所。看见一个人从女厕所出来,身形却不是女人,便有些诧异。果然是个男人,是黄满志。

    “喂,大麻子,你走错了。”冯旭晖担心黄满志喝多了,走到女厕所会挨骂,甚至挨打。

    黄满志头也不回就往前走,含含糊糊地说:“大年三十了,人都回家了,走错了也没事。”

    冯旭晖上完厕所回到休息室,见黄满志继续喝酒吃菜,就说:“大麻子,你是不是喝高了?万一女厕所有人,还不把你当流氓抓起来!”

    黄满志自顾自喝酒,漠然地说:“你们都有女人陪着……”

    从黄满志的眼神里,冯旭晖看到了死寂一样的黯淡,与起先大年三十的喜庆之光,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个境地。冯旭晖本想解释,我也没女人,而且,我们那个父子之家已经十年没有女人味了。他年轻的世界,似乎朦胧地理解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家庭的特殊作用。没有女人的家,应该不是家,至少缺乏某种丝丝柔柔的牵念。

    窗外突然发出猫的惨叫,似乎还有撕打的声音,很快就结束了。惨叫的猫大概落荒而逃了,另一只猫还在一边觊觎着机会。想起白天在垃圾桶附近寻找食物的野猫,冯旭晖觉得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对于黄满志跟老婆吵架的事,冯旭晖早有耳闻。赵秀才曾说,夫妻吵架,家常便饭,没事。想起父亲经常跟母亲吵架的场面,冯旭晖也觉得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或许都是这样子吵闹。

    小曼姐进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而黄满志已经呼呼大睡。她身上的香气在休息室飘散开来,休息室顿时有了柔柔的身影与气息。她靠近大火炉,用木梳理顺那些黑色瀑布一样的长发,袅娜的身姿牵着冯旭晖的目光,似乎是在专门为他表演着“洗浴后”的舞蹈。

    大概是又发干了,小曼姐甩了几甩后,把头发整理好了,任其飘洒在脑后。她走到冯旭晖柜子前,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洗护用品放进去,说:“用点好一些的洗护用品。”冯旭晖没有说拒绝的话,心里却有股暖意在流动。

    “该回家了,等着你吃团年饭哩。”小曼姐说。

    “我们班长怎么办?”

    小曼姐环顾休息室,打开里间的一扇窗户,保持空气对流,防治煤气中毒就行。她是鼎钢子弟,看起来习以为常,做起来轻车熟路。“对了,你们班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下次有事就先打电话。”

    班组电话是分机,由总厂主机房转接。

    离开休息室时,冯旭晖再次拍打黄满志的脸,说是去去就来,吃了团年饭就来。黄满志好像是彻底醒了,对冯旭晖说:“真的不要来了,没什么事,我喝了酒睡得死,不一定喊得我醒。”

    小曼姐看出这个黄班长不是客套,就说:“阿旭,走吧,快开餐了,让老人等久了不好。”

    两个人跨过工区门前的铁路,骑着单车回家。“见识我们班组的‘傻大黑粗’了吧。”

    “你以为我是税务局子弟呀,我可是鼎钢子弟,这样的休息室我见多了。说穿了,就是钢厂的女人少了。我原来的纱厂是一个女人起堆的地方,休息室干干净净的。一个班组但凡有一个女人,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小曼的回答出乎冯旭晖意料。

    冯旭晖没作声,小曼又说:“你有一阵子,就像高加林一样,使劲干活,却又没精打采。是在发泄不满吧?”

    冯旭晖还是不做声。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即使想发泄也没对象,只能生闷气。好在有日记这个“朋友”,安静地听着他的发泄,从来不指责他,好像同情似的默认。

    自从元旦看电影《人生》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在一起讨论高加林、巧珍,为他们悲剧性的命运而感叹。小曼记性好,居然能够哼出里面那首歌的旋律。她让冯旭晖练习这首歌的吉他弹唱,冯旭晖根据她的哼唱记录着谱子。

    母亲过世之后,小曼姐是第一个对他关心的女性。大姐在小冯旭晖五岁的时候就出嫁了,很多事情没有留下记忆。十岁,母亲过世。城里的同学喊他“乡下佬”,女同学也没有人跟他一起去上学,反而会看到她们在一边叽叽喳喳地看他、笑他。那时候的小曼也是如此,不跟他说话,不跟他玩游戏。直到十七岁那年高考失利待业,才跟有着同样际遇的小曼,有了一起看书、弹琴、唱歌、带着小烨陀划船的交集。

    “我们回来了。”

    推开义哥家的门,小曼那带着喜悦的声音随即进门了。随即,到阳台上晾晒衣服。冯旭晖回到家的情绪,就自动调节到“漠然”“沉闷”的模式,进了门,什么话也不说,冷着脸。

    吃饭了。义哥在喊。

    冯旭晖起身去厨房盛饭、取筷子。“今天要多摆一双筷子吧。”他对父亲说。往日过年,这个父子之家都要给母亲加一双筷子。但是,今年不同,父亲跟金阿姨“结婚”了,在义哥家吃年饭,给母亲摆筷子,不知是否妥当。

    “看事做事,这是别人家里。”父亲的意思就是不摆了?冯旭晖当即返身出门,回到自己家里。“嗙”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

    家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丝热气。冯旭晖到厨房打开煤火封口,洗米蒸饭,在案板下面找着白萝卜、红萝卜、白菜,全部丢进洗菜池,到阳台上摘下一块腊肉,一条腊鱼。

    义哥跟小曼开门进来,对冯旭晖说:“不要弄了,多摆一双筷子就行了。”

    “那是别人家里,不合适。团年饭要在自己家里吃才是团年饭,再不好的菜也吃得香。”冯旭晖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义哥看着阿旭长大,知道他的脾性。

    “要不,我们匀一些饭菜过来吧。”小曼轻声说着,担心说错了似的。

    “嗯,可以。”义哥妥协了。

    冯旭晖把客厅墙上的母亲画像摘下来,摆在餐桌上,斜靠着墙。画像前,一个饭碗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米饭,一双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有四个菜,有鸡,有鱼,有扣肉,有白菜。

    冯旭晖举起一杯酒洒在了地上,对着母亲的画像说:“娘,阿旭上班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小的时候,父母吵架,基本上是为他这个儿子。每次看到母亲泪水涟涟的,他都会恨得牙齿打架。在今年母亲10周年的忌日,他对父亲“装模作样”摆筷子的做法甚为反感。按着脾性,他筷子一放,摔门走人,是经常的事。但是,他没有动。因为,有“母亲”在场,他不能让“母亲”为难。事后他总是梦见母亲安慰他,说着父亲的好处,让他不要记恨父亲,等他长大了,当了爸爸,自然会懂的。

    在工厂站工区上班那天,父亲说,你娘托梦了,让你在单位上听组织的话,千万要改改那个牛脾气,顺着领导来,莫顶牛。冯旭晖默然,顶牛,才不随你这个当父亲的脾气呢。

    “上班那里怎么样?”母亲似乎在问。

    “还凑合。”冯旭晖原本想这么直率地回答,但是他瞬间改变了说辞,回答道:“很好,小时候看到火车站吃国家粮的人,就想着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如今做到了。”

    一阵猛烈的鞭炮炸响,把冯旭晖唤醒。醒来就是新的一年了,窗外的小院里,人们在大声说着“拜年了”“新年好运”一类的祝福。冯旭晖感觉头疼欲裂,想起昨天年三十的事,忽然担心起黄满志是否喝高了,现在怎么样了?他想起身,头重得像是脖子上顶着一个大铅球。这时,一个声音从记忆中飘了出来,那是他从义哥家出门前父亲恶狠狠的话“让他去,莫惯他!得了!”

    “阿旭醒来了,面条煮好了,趁热吃了。”小曼姐好听的声音在外面飘进来。他“哦”了一声,这情景很熟悉,是小时候母亲的声音。他迟疑片刻,很快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冯旭晖最憎恨自己的就是爱流泪,怎么都改不了。

    小曼姐把热面放在床边的书桌上,看他要起床,就回避似的出去了。冯旭晖艰难地爬起来,闷头闷脑就到水龙头下用手掬水对付着洗脸。冷冽的水缓解了他的头疼,变得清醒起来。

    父亲雷打不动地晨起锻炼,洗漱,吃早餐,看书报,写字养生。直到对面的义哥一家子进门,小烨陀大声喊着“爷爷,阿旭舅舅拜年了,恭喜发财”。父亲把对面一家人让到了客厅。

    “阿旭,人家来拜年了,快去倒茶。”父亲在吩咐。

    初一来拜年,主人再不济也得笑脸相迎,不能冷脸冷茶,那将一年都不热乎。这个道理冯旭晖当然知道,也就摇摇晃晃去厨房沏茶。

    “我来吧。”小曼看冯旭晖走路都趔趄,抢先一步去了厨房,仿佛就是一个户口本上的一家人。

    “小曼呀,你在家里有这么勤快就好了。”义哥开始活跃气氛。

    小曼俏皮地说:“那还不是有你这样能干的姐夫,我不能干还不是你们给惯的。”

    金阿姨佯装不悦地说:“过了年就二十二了,找个男朋友嫁了,都不惯你了。”

    小曼马上撒娇说:“哼!我才不嫁呢,就赖在家里。”

    小曼她姐也说:“我看冯伯伯的徒弟小邱就不错,过年还给冯伯伯送了礼。您是小曼的‘冯爹’呀,意思很明显。”

    小曼一听,赶紧打岔说:“小贝?你再乱说,我……我不跟你带小烨陀了。”

    小烨陀一听,着急地嚷嚷道:“不许把小曼阿姨嫁掉了,小曼阿姨就跟阿旭舅舅结婚。”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在座的大人都说,童言无忌。金阿姨一把抱着小烨陀,羞着小脸蛋,真是不害羞,小小年纪就结婚呀结婚的,谁教你的。

    小烨陀的妈妈也说,小曼阿姨跟阿旭舅舅是一家人,一家人跟一家人是不能结婚的。小烨陀就反驳说,妈妈跟爸爸也是一家人,你们怎么就结婚了呢?小烨陀的妈妈解释,因为爸爸比妈妈要大三岁呀。

    “喂,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有这么当着人家的面臊人的吗?真是的。今天初一,不想翻脸,只好走人。”小曼说着就气呼呼地出门。

    冯旭晖也准备起身,他惦记着黄满志,就说:“我今天还要去厂里值班……”

    义哥按住他说:“不急这一下子,阿旭呀,你昨天在外面喝了多少酒?”

    “没多少,我不是回家吃团年饭了吗?”冯旭晖不解地问。

    义哥那副“法官”的语气出来了,严肃地说:“昨天那是团年饭吗?没一点笑脸不说,也没有坐下来跟你父亲一起吃团年饭呐。今天当着老人的面说清楚。”

    冯旭晖马上接话说:“要我对着他堆着笑脸,我只能说,对不起了!下次别喊我吃什么团年饭!”

    义哥还是和声细语地说:“你呢,读书比我多,道理比我懂。但是,在税务局这个小院里,他们大都会听我义哥一句话。我跟你父亲的关系很好,不是别的,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喜欢讲公道,讨公道。说多了你不爱听,就问你一句,你十岁就没了娘,你父亲拉扯你到二十岁了,他不该吗?”

    冯旭晖把头别在一边,不想听这些陈词滥调。

    “你是怪你父亲没给你妈妈摆筷子?你妈妈都过世十年了,按照我们乡下的规矩,可以撤了。”

    冯旭晖没吱声。

    “是不是小曼顶了你父亲在税务局的职,而你去了鼎钢当工人,你有意见?”

    冯旭晖仍然一言不发。

    “不要跟他说了!”老冯终于爆发了。

    金阿姨扯住他,慢慢地说:“阿旭,金阿姨看着你长大,也可怜你小小年纪没了娘。你是对金阿姨有意见,我看出来了。再有半年,小曼就转正了。到时候,我跟老冯可以把离婚手续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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