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空寒(二)
长剑来听到这,向台下的苏寒水投去一个欣赏的眼神,心说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他江望笙收徒,这么多年了,可算是出了一个有眼光的。
听见有人要拜自己为师,江望笙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前面的弟子。
正是那个眼眸带着星辰的少年。
江望笙咽下喉间的痒意,轻声道:“抱歉,我此生,不想再收徒。”
轻飘飘的一句,转瞬就让苏寒水坠入了深渊。
不想再收徒……
是因为前世的自己吗……
折磨,践踏,成了他心底的伤疤,所以不敢再收徒。
苏寒水难过的低下头,后悔,心痛的情绪如潮水般袭来,他妄想抓住浮木,却眼睁睁看着那浮木越漂越远。
“哎小幺儿,你就收一个嘛?我倒觉得这孩子资质不错,是个好苗子,单论眼光,就比他人好上许多。”魅苓伸出手指,就着阳光仔细欣赏着早上刚涂好的丹蔻,然后朝着江望笙笑了笑,尽显魅惑。
江望笙眨了眨眼睛,良久才道:“不是还有师兄师姐们吗?既然有你们在,我收不收徒的,都无所谓吧。”
许是多少都受了原主的影响,现在的江望笙平白的对他们有着全部信任。
“小幺儿啊,师兄师姐们不能陪你一辈子,师姐的意思是想着,若是有一天我们不在了,能有人陪着你也好。”维乐补充道。
江望笙知道他们的意思。
“你们不在了,那我还留着做什么。”江望笙小声说道。
这还是第一次,套在江望笙壳子里的续随子能这般“胡搅蛮缠。”
他自小理性惯了,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可面对这群人,他偏偏就有这样的底气说这样的话。
“又在说胡话!”长剑来抬指隔空弹了一下江望笙的脑门,江望笙脑门一痛,禁不住力道后仰一下,回过神又抬手摸了摸脑门上的淡色红印。
“小幺儿,你太孤独了。”
魅苓收起涂着丹蔻的指甲,认真道:“我们只是希望,有人能陪着你,哪怕只是说说话也好。”
江望笙没有回话。
他不怕孤独,他经历过比孤独更令人绝望的事,他经历过的深渊,所以不再惧怕深渊。
台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个不停,台下的人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苏寒水愣愣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盯着他双曾经他很熟悉的眼眸看了许久。
他迫切的想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同他一样转生的续随子,所以,他必须要拜入他的门下。
因为他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身边的人又开始了窃窃私语。
桂庆自觉找回了场子,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宫凝玉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便讥讽道:“呵呵,宫凝玉,你通过了选拔又怎么样,五长老不要你,你也只是个一辈子都爬不上来的外门弟子,要我说,这五长老不收你也是应该的,贱民就是贱民!何该覆在地上乞一辈子的饭。”
苏寒水没去管他的奚落,盯着台上的人看了许久,见他们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他喉咙滚动一下,沙哑着声音问道:“五长老……是不想收我为徒吗?”
语气说不清的失望难过,可在那层表浅的感情下,埋藏着着深深的愧疚。
如果这人真的是续随子,那自己没有资格怪他,倘若不是自己那些年的所作所为,续随子现在应该是一方强者,白衣银剑,骋驰天地间,潇洒自如,而不是现在这般,风吹草动间犹如惊弓之鸟,连收徒都不敢。
他毁了续随子的一生,却又恬不知耻的想追上他对他好,补偿他,司朝臣说的没错,他果真是个白眼狼。
苏寒水自嘲地笑笑,避开江望笙视线,重新低下头。
少年额间的碎发遮挡住了他的表情,位居高位的江望笙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那少年周身却蒙上一层落寞,像是经历了百年的孤寂,看得江望笙心脏狠狠一抽。
可他,真的不敢再收徒了。
他真的害怕了。
看江望笙态度坚决,一群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长剑来叹口气,只觉得可惜:“宫凝玉是吧,起来吧,五长老既然决心不再收徒,你便再选一位长老吧,本尊保证,无论你选择谁,我们都会尽心教你。”
这算是给了宫凝玉莫大的荣誉。
宫凝玉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江望笙,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弟子多谢掌门好意,可弟子此次,就是奔着五长老来的。”
江望笙又是一愣。
宫凝玉跪地朝他们行礼:“既然五长老不愿意收徒,那弟子甘愿做五长老的奴仆,还请掌门及诸位长老放心,弟子定会好好照顾五长老。”
人群顿时传出一阵骚动。
“疯了吧,好不容易通过选拔,他竟然甘愿做奴仆!”
“果然是贱命,天生就是伺候人的料。”
“这五长老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想不明白他为啥执意要拜五长老为师。”
“呵呵,”桂庆冷笑道:“贱民果然是贱民,一辈子只能是仆从!”
见宫凝玉甘愿自降身价也要留在江望笙身边,长剑来大喜过望,“啪”地一声拍了拍扶手,大声道:“好好!”
果然是个机灵的,既然小幺儿不愿意收徒,那借着仆从去陪他也是一样的。
木椅被他拍的四分五裂,碎屑横飞,长剑来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未等江望笙拒绝,长剑来大手一挥道:“那小幺……五长老就交给你了,本尊保证,你所有待遇皆跟门内弟子一样,你依然是空寒派的弟子,空余时间皆可入学堂,若有人敢找你麻烦,尽管跟本尊说一声就是,本尊必定为你主持公道!”
一群人:“……”
桂庆:“……”
好家伙,这不是奴仆,这怕是亲传弟子吧,这奴仆地位比他们还高!
江望笙:“……”
他连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苏寒水见此,生怕江望笙会再拒绝,急忙行礼道:“弟子知晓了,多谢掌门。”
然后抬头亮晶晶地看着江望笙。
两人视线对接的那一刹那,江望笙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苏寒水有些失落,可是他将那份失落藏了起来,只剩面上的喜悦。
拜师大典一直到了下午才完成。
拜别了几位师兄师姐,江望笙视线紧跟着长剑来,想着跟长剑来说一声奴仆的事,他实在是不想跟陌生人接触,可上午他已经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了宫凝玉一次,倘若再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第二次,那么宫凝玉在空寒派的处境就没那么好了,他铁定会成为打压的对象。
上午他见过宫凝玉被孤立的场景,可想而知他这些日子的处境有多难。
可长剑来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隔着人群朝他喊了一句:“带着他去耀阳殿,什么时候吧身体调理好了什么时候再会清水苑!”
说完,就逃也似的御剑离开了。
江望笙:“……”
末了,他叹口气,朝着宫凝玉招招手,带着他回耀阳殿去了。
一路上两人极位沉默,苏寒水忍了许久,才沉默道:“仙尊,弟子能不能斗胆问一下,您为何不想收徒?”
江望笙脚步一顿,始终没敢回头。
宫凝玉的眼神太像他认识的一个人,他看了一眼后,就不敢再看了。
从广场回耀阳殿的路上,江望笙察觉到背后有道视线一直盯着他,火热的,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正视。
魅苓说得对,这个叫宫凝玉的孩子资质上乘,无论他拜谁为师,将来都会有一番作为,可若是真的跟着自己,那么他这一生,怕是就只能这样了。
江望笙不想因为前世的事来毁了一个无辜孩子的前程。
那对他不公平。
“我发过誓,此生都不会收徒。”
苏寒水等了许久,才等来了那么一句。
“为什么?”
那一句的杀伤力太大,苏寒水脸色瞬间白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这一句“为什么”中,带着点颤音。
江望笙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对他说那是他上辈子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吧。
江望笙叹口气,转过身看着宫凝玉。
宫凝玉眼尾有些泛红,咬着下嘴唇倔强地看着他,好像要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可到最后又生生忍住了。
江望笙不明所以,离得近了才发现宫凝玉碎发下的乌青。
“你受伤了?”江望笙适当的转移话题。
苏寒水默默垂下眼睫,将所有的问题都咽了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如果暴露自己是苏寒水,面前这人若不是续随子还好,若真的是他,他一定不会要自己的。
苏寒水略微沉思一下,点点头,小声道:“没事,习惯了。”
江望笙见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抬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掀起了查探一番,额前乌青一片,一直延伸到发丝。
江望笙忍不住蹙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苏寒水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没,没事,是弟子自己不小心……”
额前一块块的青紫痕迹,纵然有些地方淡了许多,但也能看出那决定不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谁家不小心将自己摔成这样?
那小心翼翼地样子,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倘若真的是那个人,他不会露出这样弱势的姿态。
他会当众报复回去,让招惹他的人付出代价。
江望笙放下手,这才打消了对宫凝玉的警惕。
他这是魔怔了吗,只是眼睛像而已,再说,他怎么可能会一起来呢,他那样恨着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望笙暂时放下了对宫凝玉的戒备,带着他回到了耀阳殿。
“身上还有其它伤势吧,把衣服脱了,一块给上点药。”
回到暂住的寝殿,江望笙翻箱倒柜找出药箱,拎着回到桌上。
宫凝玉默默看他一阵忙活才找出箱子,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把褪去上衣。
白皙的皮肤上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肩膀,后背,小腹,一块接一块,怎么也不像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
江望笙叹口气,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替他上了药。
“别听掌门师兄的话,你资质如此上乘,该好好修炼才是,我也不需要什么奴仆,等我调理好身体,你便留在耀阳殿吧,拜掌门师兄为师总比跟着我一个病秧子来的好。”
宫凝玉一怔,反手抓过江望笙替他上药的手腕道:“不……我想跟着你。”
青年身形单薄,手腕瘦的轻轻松松就能握过来,凸起的骨节摩擦着掌心,却不觉硌的慌。
江望笙愣了一下,立马抽回了手腕。
“抱歉,我真的不适合做师尊。”
前世他为师却被逼到走投无路,自废魂灵,如此失败,哪里还配教人?
看他有些难为情,宫凝玉无声的叹口气,接过江望笙手中的药膏道:“掌门说您这些时间一直在调理身体,往后有弟子在,掌门他们也能放心。”
这是在变相拒绝留在耀阳殿了。
江望笙抬起头道:“奴仆之名终究是难以入耳,你资质不错,何必自甘堕落。”
宫凝玉握紧手中的药膏:“仙尊放心就是,剩下的伤处弟子自己可以。”
这是在拒绝交流了。
江望笙实在是拗不过他,只能叹息着出门留给他空间自己上药,顺便出门看看院子里还有什么空屋子,好让这个浑身是伤的孩子早点休息。
宫凝玉在屋子里待了许久,才将那些难过埋了下去,面上只留喜悦,好像能跟着江望笙,哪怕是奴仆之名,也是天大的喜事。
他推门踏出屋子时,秦渊正端着药站在江望笙旁边。
见宫凝玉露面,秦渊朝他笑笑:“师弟也在啊,正好小师叔该喝药了,你看着他,别让他又倒掉了。”
江望笙:“……”
宫凝玉:“……”
不管那具身体里是不是续随子,倒是都不爱喝药。
宫凝玉微微一笑,走过去端过药,小心翼翼试了试温度,才放到江望笙面前。
如此细心倒是让秦渊很是意外。
往常他熬药后,都是随便凉一凉便端给了江望笙,从未试过温度 。
江望笙看着那碗黑不溜秋的药,眉头紧紧皱着,作势就要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