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落幕(十)
随着娄长老这么一喊,所有人都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单薄的人影身上。
正是初夏,有些人穿外衫都觉得热,恨不能天天泡在河里,可那人身上竟然还外加了一层披风,只是看着,就感觉热的慌。
江望笙乍然被名,只愣了一瞬,下一刻便板板正正弯腰行礼道:“打扰娄长老了,听说您今日在此授课,便央求师兄带我来了。”
娄行朝他摆摆手,又朝他旁边的弟子使了个眼色,旁边弟子会意,起身行礼后退,瞬间空出两个位置。
“来来来,来这边坐。”
江望笙轻轻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抬脚走过去乖乖坐下。
他其实只在外侧听着就好。
众位弟子看着他们弱不禁风的小师叔,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们都知道这位弱不禁风的小师叔是整个门派长老的最疼爱的人,即使不知道他的修为,即使知道他身体很弱,弱的自己恨不能一只手就能打过他,但碍于各位长老,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当初有弟子背地里嘲笑他弱,不配为长老云云,就被闻声而来的寒影长老当众赶下了山门。
淡淡的幽香传来,娄行控制住抬手摸江望笙头顶的手,朝一起坐下来的寒影点点头,然后继续授课。
江望笙听的津津有味,之前他作为续随子的时候,因为所持观念不同,不怎么参与门派弟子修行这一块,这还是他第一次,能这么明目张胆的跟一群人听课。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大家子外出聚堆一般,热闹极了。
等山巅浑厚的钟声敲响,娄行朝弟子们摆摆手,一群弟子才抱着书卷恋恋不舍的离开。
等弟子们离去后,娄行才抬手摸了摸江望笙的头顶道:“小望笙最近有没有好好喝药啊!”
不知道为何,他的那些师兄姐都很喜欢摸他的头顶,没想到连门派的长老也是。
江望笙刚想回话,寒影就抢先道:“没有,他,把药,都,倒了,埋在,了,院子,里。”
江望笙:“……”
娄行:“……”
末了寒影还补充了一句:“怕,不是,跟您,学的。”
娄行:“……”
他的确干过这种事。
有次他偷摸埋药时被路过的江望笙看到了,娄行好说歹说才没让江望笙去找长剑来告状,万万没想,这孩子是真的好学,竟也将自己的药有一学一的给埋掉了。
瞅瞅寒影黑沉沉的脸,娄行尴尬的咳嗽一声,义正言辞道:“你这不行,不好好喝药你身体怎么能好,日后想修炼了身子撑不住了怎么办?”
江望笙:“……”
我可求您别说了,就没看到寒影的脸都黑了吗?
昨日原主偷摸修炼晋级,已经将他那些师兄姐们气了个半死,今日他有心避开这话题,没想到娄行一上来就把这好不容易翻篇的事给翻了回来!
“他,行的,很瞒着,我们,偷偷,修炼,昨日,他,晋级,还,成功,了。”
寒影沉着脸回答道。
江望笙:“……”
咬牙切齿!
短短几个字,他听出来咬牙切齿的滋味。
这事一时半会怕是翻不了篇了。
江望笙无声的叹口气,低头乖乖坐在那里,听着他那单个蹦字的师兄一顿教育。
好在娄行顾忌着他的身体,催促着他们快些回去,要不然,他那单个蹦字的师兄得数落他到傍晚。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寝殿里,长剑来正守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正满脸不耐的屈起手指敲打着桌子。
一下又一下,毫无节奏。
江望笙:“……”
想是长剑来等了许久,指节扣面的声音一会急促,一会缓慢,江望笙一看这架势就想跑,奈何他后面还跟了个寒影。
踌躇一会后,就被长剑来发现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喝药。”
外面还未踏进门槛的寒影听到后,看了眼想逃跑的江望笙一眼,毫不犹豫的伸手直接拎着江望笙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进去。
看着那泛着苦涩味道的汤药,又瞅瞅旁边气势汹汹瞪着他的两位师兄,江望笙蔫巴巴地低头,认命地端起汤药一仰而尽。
“这就对了,一碗药而已,哪有那么难。”
见他配合,长剑来从他手里接过白瓷碗,又瞧见碗底还有些残留的药渣,联想到江望笙那百般不情愿的样子,好奇闻了闻。
“呕……”
这味道,真是一言难尽,又苦又酸,难怪他不爱喝。
之前离的远,只闻到些许苦味,没想到离近了才发现这汤药有多上头。
长剑来被熏的翻了半天白眼才缓过来。
“那什么,小幺儿,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说完,两人在江望笙幽幽的目光中急忙退出了房间。
江望笙头疼似的按了按额角,想着下一次怎么躲避喝药,随后褪去外衫,舒舒服服的爬上了床。
莫吹笙的药千金难求,想必是用了很好的草药,有助眠的效果,江望笙睡得昏沉。
梦里,他赤着脚走在水面上,一望无际的水面,见不到任何生物,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
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一低头,水面上倒映出他现在的样子,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换回了原先的模样,白衣白发,眼神略显空洞,身上带着斑斑血迹,以及,手腕上那条银色,泛着寒光的锁链。
续随子忍不住退后几步,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模样,等他再睁眼时,方觉他的对面站了一个人。
“师尊。”
声音凄楚又苍凉,在这孤单的天地间,更显悲伤。
续随子听到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颤,抬头看着前面的人。
同样的白发,那双湛蓝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里面不似先前那种疯狂执拗,是续随子看不懂的东西,满满的都是自己。
“师尊。”
又是一声,只是那声音中,带了些颤音。
是了,那时候为了让自己活过来,苏寒水献出了生命力,所以才有了现在的白发模样。
“师尊,你别恨我了,我好疼,求求你,别恨我了,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续随子又退后一步,可见那身影逐渐远离自己,身体忍不住踉跄着又朝前走了两步。
他追着那身影追了很久,却再也见不到那个他熟悉至极的身影。
等他找不到人了,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追?
恨吗?
恨过。
好像不全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苏寒水的感情连他自己都看不透了,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心里疯长,却又被自己狠狠压了下去。
续随子站在那里,天上白云流动,脚下流水潺潺。
这方小小的世界里,又只剩了他一人。
想到苏寒水那痛苦的神情,江望笙一下子就惊醒从床榻上坐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乌黑的长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梦,他早就不是续随子了,也不会被关在魔域,他现在是江望笙,一样有亲人的疼护。
那些魔域被折磨受辱的日子,已经是前半生的事了。
江望笙叹息一声,摸起床边的手帕擦拭额角的冷汗。
此时天还早,他也只是睡了半个时辰而已。
联想到那个身影,江望笙干脆下床,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一大棵梨花树,明明是盛夏,可那棵梨花树依然开着洁白的花朵,微风一吹,吹起漫天花雨,江望笙忍不住伸手接住一片花瓣,那花瓣却在他掌心里打个旋,重新被风吹到天边,江望笙就那么在窗边静静坐到傍晚。
花瓣乘着风慢慢悠悠飘到山脚下,没了风的寄托,掉落到躺在溪边少年的眼睫上,长翘的睫毛一颤,痒痒的,带着莫名的清香,花瓣又顺着脸颊掉落在地,那个躺在溪边死去多时的少年,就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大喘着气,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只觉眼前阵阵发昏,后知后觉,身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也传来。
少年忍不住轻“嘶”一声,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溪边查看。
少年的身上青紫一片,像是被人殴打所致,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枯,脸上也占满灰尘。
少年看着水中的自己愣了一下,然后俯身将脸埋在溪水中。
他需要冷静一下,回想起最后一幕,他被苏谂行一起推到阵法中,紧跟着续随子离开了雪山,如今自己活了下来,身体没有魔族血脉,只有丝丝灵力,那续随子,是不是也活下来了。
奔流的溪水冲淡了他脸上的点点血迹与灰尘,等他从溪水中抬起脸来,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远看如山黛,近看如澄如水,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少年,脸上还带着些稚嫩,凤眸看似锋利,可整个人又看起来是那么的乖巧。
这跟原先冷漠至极的自己,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唯一比较像的,怕也是那双带着星辰的眼睛。
苏寒水一阵头疼,他坐在溪水边,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该怎么找到续随子,眼下他转生成了人族,没有魔族血脉,抛却了一切,续随子会不会没有那么恨他了。
但,这少年好弱,自己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瘦小的体格。
苏寒水想的认真,没有注意到后面出现的一行人。
“这不是没死吗!谁说他死了!”
听见身后恶劣的声音,苏寒水转过头来。
面前的一群人锦绣华服,正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好你个宫凝玉,你竟然装死!早知道我们就不手下留情了。”
苏寒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伤痕,那些被殴打出来的青紫是怎么来的,他现在可算是知道了,他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前面的人,朝他们轻轻咧了咧嘴角。
那一眼泛着无边冷意,还潜伏着丝丝杀气,看的前面的一群人齐齐哆嗦一下,胆子小的竟被他那一眼,吓的后退一步。
一个少年,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好像经历了腥风血雨,从血流成河的地狱中爬了出来。
“你……你看什么看,区区一个贱民,竟能通过空寒派的选拔,凭你这低贱身份,怎么配!”
苏寒水转了转手腕,活动一下脖颈,然后低头顺手摸起一块小石子,往那群人丢了过去。
正好丢正了发话的人。
那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额头一疼,然后一股温热就冲了下来,他抬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血迹。
“啊啊啊!你敢丢我!你个贱民!”
那位锦衣华服的人怕是哪位富家公子,想是没受过此等屈辱,他骂骂咧咧道:“愣着做什么!上!都上啊!打死他!早上他命大没有打死!今日一定要他的命!”
苏寒水这才知道他是怎么到这具身体上的,原来是被活活打死的!
想他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也没有活活打死过无辜之人,但眼前这人,看着无害,却怂恿一群人将原主打死,他既然占了原主的身体,总该是要做些什么的。
苏寒水伸了伸懒腰,朝他们一笑,活动一下手腕,然后主动走过去。
一群人见此,哆嗦着后退。
那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见此,咬牙主动冲上去,他是家里的宠儿,自小也学过几招,想着怎么也够对付这手无寸铁的贱民,结果,那人连位置都没动,咔咔几下自己就腿脚酸麻地跪在了他面前。
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甚至都没看清宫凝玉是怎么出手的。
富家公子名唤桂庆,他不知道被打在了哪里,双腿麻的厉害竟怎么也站不起身来,只能破口大骂。
苏寒水饶有兴趣的听了一会,然后弯腰抬手拽着桂庆的发丝迫使他仰起头看着自己。
“小公子口口声声说我是贱民,那被贱民打倒的你,又算是什么?”
桂庆哑了口,半天没有说出话。
苏寒水笑了笑,狭长的凤眸中满眼的冷意:“今早被你们打了一顿,我只当是自己脾气好,不愿与你们起冲突,不过接下来,我怕是没那么多好脾气了。”苏寒水说着,干脆坐在跪着的桂庆面前,实在是因为,他身上太痛了,那群人怕是真的想打死原主,所以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刚刚动了那几天,身上就疼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