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落幕（六）
苏寒水一怔，原来宋野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当年自己也是入魔域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苏寒水对续随子存的什么心思，别说宋野，连自己当初知道苏寒水对续随子是存着禁忌之恋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宋野原本是不知道的，可他带回续随子，帮续随子净脸时瞧见了续随子掩藏在衣领下的星星点点，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那些是什么，所以他跑去问了柳蝉衣，柳蝉衣被他缠了许久，就将苏寒水对续随子做的事告诉了他。
可即便柳蝉衣不告诉他，照宋野的机敏早晚也能猜出是苏寒水做的。
宋野知道后，又联想到以前，苏寒水看续随子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感情与占有，宋野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
原来，他一直觊觎着续随子。
从很早之前就是了。
可笑自己当时还只觉得苏寒水对续随子太过尊敬崇拜才会有那样的眼神，简直是蠢透了！
那续随子被带回魔域的五年里，对着一个虎视眈眈盯上他许久的人，他哪里还能反抗的了。
“这件事……对不住……”苏谂行呐呐道。
“对不住？你说什么对不住，怎么不是他说，他什么时候这么懦弱了，连亲自来一趟都不敢？”宋野戾气横生，说出的话也夹枪带棒。
可苏谂行反驳不了，那是他们苏家欠续随子的，就算被打死，也是应当的。
见一向伶牙俐齿的苏谂行沉默了，宋野也不愿再同他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能复活师尊？”
苏谂行抬起头道：“今日就可，但是需要他的躯体。”
宋野与苏寒水好在是一起过了那么多年，他知道苏寒水的脾性，若非他真的有办法，他不会让苏谂行来凌玄派的。
宋野暗自思索着对策，一时间没有搭理苏谂行。
对于苏寒水要复活续随子，宋野心里是愿意相信的，不是因为他了解苏寒水的脾性，而是他想起来当年他带走续随子时，苏寒水眼睛里的痛苦与绝望，像是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那是那么多年以来，宋野第一次见苏寒水那般脆弱。
可那时候的自己被痛苦蒙蔽，无法理解那个眼神，今日又回想起来，后知后觉到，那绝望的眼神背后，是数不清道不明的爱恋。
是最为纯粹，又是最复杂的感情。
他爱续随子，可最后却害死了他。
这五年宋野一想到续随子死前的样子心脏就止不住的疼，可逼死续随子的苏寒水呢，他满心的爱恋怕是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提醒他，他的爱人，是被他自己逼死在了魔域。
是他亲自逼死的。
宋野想的认真，没有注意到苏谂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苏谂行打量了一下宋野，少年褪去那层浮华，变的愈发成熟稳重，周身萦绕着强大的气息，挺拔如松，哪里还能看出这是当年那个会跟他打嘴仗的话唠样子。
苏谂行暗自苦笑一声，倘若续随子还在，那个明媚阳光的少年，应该也还活着。
苏寒水逼死了续随子，又何尝不是逼死了当年天真无邪的宋野。
他被续随子保护的太好，好到谁也没想到，等续随子离开后，最先站起来的，居然是宋野。
“今晚子时，你就在此地等我，我会想办法将师尊的躯体带出来。”宋野略微思索后，又道：“倘若你们敢骗我，我会穷极一生，覆灭魔域。”
说完，不管苏谂行什么表情，宋野头也不回的径自离开了。
苏谂行叹口气，弯腰从旁边薅了一棵草放到嘴里，然后后退几步，抱臂倚靠着树干，定定看着宋野离去的方向。
那个少年，终究还是长大了。
宋野回到竹轻居后，院子里只剩司朝臣独自在那品茶。
“掌门师伯。”宋野行礼道。
司朝臣听见声音看了他一眼，同他招招手。
宋野走到石桌旁，在他对面落了座。
“把他藏好了？”一道浑厚的声音传到宋野耳边。
宋野抬起头，镇定同司朝臣传音道：“是，他说能复活师尊，弟子想试试。”
司朝臣点点头。
对于司朝臣为何会知道这件事，宋野丝毫不稀奇，司朝臣既然选择将苏谂行带上来，不也说明了，他也想试试能不能复活续随子。
“师祖看的严，他要是不同意，弟子很难带出师尊。”
宋野原本就想找司朝臣商量的，整个凌玄派，怕是只有他们两个相信苏谂行的话。
“我会想办法将柳师伯支开，你跟着苏谂行，要是他们真的只是骗回小续，到时候……”
“到时候我会亲自毁去师尊的躯体，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两人又密谋了一阵后，为防柳蝉衣起疑，司朝臣就先离开了。
司朝臣离开后，院子里就剩宋野一人。
花海飘动，簌簌的声音时不时传到宋野耳边。
宋野将手中早已凉透的茶一仰而尽，起身走到演武场周边那枯萎的昙花旁。
续随子离开的那一天，演武场旁边的昙花瞬间败落，等他们发现时，早已回天乏术。
一茎数蕊尽丛生，粉晕檀心画不成。静态雪花堪比洁，幽香莲叶与同清。
那几株昙花是苏寒水与他亲手栽种的，那时候他看到那皎洁的花朵，觉得像极了续随子，于是连夜将昙花挖出来栽种到了演武场旁边。
可是，终究是昙花一现。
这些年，宋野还陆陆续续栽种过昙花，可等那些昙花开放的时候，却总不比不上初种的那几株，久而久之，宋野就不再种了，围着那几株枯萎的昙花绞尽脑汁，想着能从干枯的纸条上看到嫩芽，可到最后，也没见到一丝绿意。
他在昙花前蹲了很久，直到有个影子慢慢靠近。
“我想师尊了。”宋野摸着那干枯的昙花枝条道：“很想很想，当日师尊见您离开后，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九里明一怔，他在宋野身后站定，然后抬手摸了摸宋野的头顶道：“你相信他吗？”
宋野知道九里明说的是谁。
“大概吧，有一丝见到师尊的机会，我都不想放过。”宋野摆弄了一会昙花，输入了一些灵力，见那些昙花还是干枯的样子，叹口气站起身道：“您不相信他？”
九里明盯着宋野看了一会摇摇头道：“我不信。”
“他给小续造成的痛苦让我不敢再信他。”九里明越过宋野，将干枯的昙花旁边的满天星往外拨拉一下，防止满天星开的密密麻麻，而遮挡住本就干枯的昙花。
“小野，我跟蝉衣现在……只剩小续的躯体了，我们不敢拿他再赌，我们就剩下那么点念想，万一他是骗我们的，我们能从他手中抢夺回来吗？”
宋野知道九里明他们的忧虑，其实他们比任何人都想复活续随子，因为太想了，反倒不敢赌。
他们害怕，所以承受不住一点风险。
哪怕那风险跟收益成正比。
可是，宋野敢。
他经历了续随子碎灵那一幕，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随他一块去了，在地府继续当他徒弟而已，他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他不怕。
纵然听起来复活续随子很渺茫，可哪怕有一丝机会，他都想试试。
所以今日，他必须要把续随子带出去。
夜幕降临，司朝臣传信给他们说藏书阁有本书有复活的相关记载。
接到传信时，柳蝉衣跟九里明对视一眼，双双起身离开了竹轻居。
等他们的气息消失，宋野回到院子里，将冰棺里的人连带着冰棺带出了竹轻居。
苏谂行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宋野朝他点点头，两天一起离开了原地。离开后不久，柳蝉衣揪着额头上鼓了个大包的司朝臣等人出现在原地，然后也悄悄跟着去了魔域。
苏寒水再回魔域的时候，魔域内已经增加了不少植被，绿油油的一片，不似先前那般荒凉。
苏寒水摸索一下灯盏，低头亲昵的碰了碰灯身，暖流从琉璃上传输过来，映的苏寒水眉眼越发温柔。
“师尊，”
“小续，”
“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苏寒水低声呢喃着，他坐在高处俯瞰了一会灯火通明的主殿，然后才起身抱着灯盏去了雪山。
魔域雪山之巅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那里狂风呼啸，可山顶却是温风轻拂，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天池，水色澄明，苏寒水蹲在边上都能看到水底下的山石，那里人烟稀少，离魔域离人界都很远，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光顾，广阔的天地没有一丝生命力，却是意外的纯粹。
续随子也很纯粹，有时候苏寒水都觉得，续随子就犹如这雪山之境，看起来寒冷萧条，却把最温柔的地方留给了他们。
想到这，苏寒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犹如镜面的天池，没有想象的刺骨冰凉，温和的他抓不住。
苏寒水抱着灯盏，围绕着天池设下阵法，每一个符号用的都是自己的指尖血，这个阵法他演化了无数遍，早已刻在了心里，可真正画下的时候，指尖却又忍不住颤抖起来。
等他用灵力逼着血液汇入指尖将阵法刻画完后，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苏寒水却没有一点痛苦，他马不停蹄地将这些年寻到的宝物挨着摆放到相应的位置，耀妄石，班刊草，千年核晶……每一件放到世间都是被抢夺的存在，这些年他带着灯盏陆陆续续将材料收集齐了，等最后一件材料放到阵法中，红色的大阵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随后，地上苏寒水用自己血液刻画的阵法符号，瞬间变为金色，连带着，苏寒水整个人周身也弥漫伤一层金色。
他没去管身上的异样，抱着灯盏坐在一边，安静的等着续随子的躯体。
眼下，只剩续随子的躯体了。
苏谂行来的很快，等他带着宋野赶到雪山之巅时，苏寒水正抱着灯盏仰头看着天边的圆月 。
没有山尖的遮挡，月光尽数倾洒在了苏寒水身上，他抱着灯盏，安静地坐在那里，时不时低头轻吻灯盏，感受到那温暖的传递后，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眼神，就好似当年竹轻居内，续随子看着他们的时候。
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神，只不过那眼神中掺杂了别人无法企及的爱意与不舍。
看着那孤寂的背影，苏谂行忍不住呼吸都放慢几分，生怕打扰到他。
听到声音，苏寒水抱着灯盏转过身，先是看了一眼苏谂行，后又把视线放到后面的宋野身上。
宋野整个人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以前，明明是最好相处的那一个。
“小野……别来无恙。”苏寒水轻声说到。
宋野随意点点头，将视线放到苏寒水前面的大阵上。
“我在师尊躯体上刻了阵法，倘若你是骗我的，我必定会毁去师尊的躯体，九泉之下，我自会向他请罪。”宋野说完，一挥手，一个巨大的冰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苏寒水知道宋野的意思，也知道要不是因为他太想续随子，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可是这一切，他都不想去探究了。
苏寒水站起身，慢慢靠近冰棺。
冰棺散发着丝丝寒气，里面的人眉目紧闭，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那是他肖想了几十年的人，他得到过，最后却又亲手毁去了他。
苏寒水沉默的隔着冰棺摸索着续随子的脸颊，所有的情绪在看到续随子的那一刻喷涌而出，爱意，悔恨，痛苦……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圈禁在了那一方天地，逃不开，也不想逃。
苏寒水摸索着，忍不住低头将额头抵在冰棺上，隔着透明的冰层仔细描绘着续随子的眉眼。
然后手指轻点，续随子手腕上的疤痕转而消散，化为了一颗红痣，恰好在他右手腕凸起的骨节处，因为那颗红欲滴的痣，倒是衬托着续随子手腕越发白皙。
他说：“小续，你再等等，马上，我就带你回来。”
宋野红了眼眶，在这一刻，他好似感觉到了苏寒水对续随子的感情，炽热的，在续随子碎灵后，那份感情去除了一切杂意，变的最为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