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落幕(四)
那是他的人,他的恩人,他的师尊,他的……爱人。
“不……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苏寒水倔强地拽着续随子垂落的指尖,又怕伤到他,不敢太用力,只那么摇摇晃晃的跟在后面。
他就那么踉跄的跟着宋野走了几步。
宋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脚步一顿,倏然转身,狠狠踹了苏寒水一脚,苏寒水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溅起一堆尘土,迷失了他的双眼。
又或是,不只是灰尘迷失了他的双眼。
“师祖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白眼狼!师尊走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你逼他的!”
宋野无不残忍厉声道:“是你逼死了师尊,你害死了他。”
“我说了,你不许再叫他师尊!你不配!”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彻底摧毁了苏寒水好不容易维持的理智。
他再也没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宋野带着续随子离去,很快便没了他们的踪迹,良久,苏寒水才抱着灯盏,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几十年前,那个白色身影倔强站在他面前,成了他黑夜里唯一的光亮,可几十年后,他亲手打碎了那个身影,看他化为无数碎片,飘散在星光里,再也寻不到他。
魔域内刮起了寒风,夹杂着雪花簌簌掉落,掩盖了他跪伏的身影,少年的呜咽声徘徊在大殿前,久久没有停歇。
到底,是苏谂行叹口气,抹掉嘴角的血迹,起身将苏寒水带回了主殿。
自打苏寒水回到主殿后,他就保持着一个姿势,眼神呆愣的盯着一处,什么话也不说,紧紧抱着那盛着续随子魂灵的灯盏,从黑夜坐到白天,又从白天坐到黑夜。
寻老看着苏寒水长大,眼睁睁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孩子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他心里疼的慌,于是,不顾劝阻拎着两壶酒进了大殿。
看到苏寒水那半死不活的颓废样子,寻老也没有说他什么,只是拍掉酒坛的封口,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拎着壶口递给苏寒水:
“喝吗?”
寻老看着他。
苏寒水好似没听到一般,静静地垂眸看着灯盏。
灯盏里的小人像极了被关在寝殿里时续随子昏睡的样子,无声无息的,离近了才能感到一丝生气 。
寻老伸出去的手僵持了一会,见他没有反应,又收回手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酒又烈又浓,滚过喉咙时的辛辣很快就被甘甜所代替,香气四溢。
寻老豪迈地抹了抹嘴角的酒渍,侧头看着苏寒水。
当年,寻老知道续随子被苏寒水带回来折辱时,他曾多次劝过苏寒水。
他念着续随子在上州城送他们回魔域的恩情,想着就算关起来好歹也不要折了续随子的傲骨。
可苏寒水没有听进去,反倒变本加厉,他见过续随子埋在衣领下脖颈上的青紫,斑斑点点,见过续随子了无生气的模样,如何还能猜不出苏寒水对他做了什么。
可劝的多了,寻老也渐渐知道,续随子对苏寒水来说,不是名义上的仇人那么简单,更是苏寒水埋藏在心底的执念与欲望,尽管遮掩的很好,可他看续随子的眼神带着超脱旁人执拗的占有与狠厉,像是狼崽子护食,但凡人多看续随子一眼,他都能将那人的眼睛挖去。
“少主啊,”寻老将酒壶放到一边,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苏寒水为“少主”了,自他统魔域以来。
“做错事了就想办法补救,你什么也不做,又能弥补他什么呢?”
苏寒水摸索着灯盏,良久,声音沙哑道:“寻老,他不会原谅我的,他恨我,他恨我……”
“他恨你,你就不想弥补了吗?”
苏寒水没有回话。
“你真要打算就这么守着他残破的魂灵过一辈子吗?你应该明白,他的魂灵如此脆弱,就算有固灵灯也坚持不了多久。”
苏寒水心脏狠狠瑟缩了一下,他知道固灵灯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他只是想好好陪着他,想再叫叫他。
“少主,去魔域禁忌之地看看吧,哪里说不定会有办法呢……”
苏寒水迷茫地抬起头看着远方,他在主殿干坐了那么久,今日外面的寒风终于停了,一束阳光透过木窗打了进来,温暖热烈,恰好停在苏寒水脚下。
雪停了。
凌玄派内,自见到续随子自碎魂灵后,柳蝉衣就一病不起。
他整日浑浑噩噩睡着,困在梦魇中醒不来,后来还是九里明用特殊的办法进入他梦境中将他带了出来。
宋野打带回续随子的尸身后就再也没开过口,他不顾司朝臣等人的阻拦,执意将续随子的尸身安置在竹轻居的一方小院里,那里地势较高,能看到前院的花海和半处凌玄派的风景,想来,续随子是喜欢的。
他用特殊的阵法保持续随子尸身不坏,每日都跪在那里,时不时低声同他说说话,就好像续随子没有离开,只是单纯的睡着了,闭目安宁,终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复一日,从黎明到天黑,再从天黑到黎明。
因为续随子的离开,整个竹轻居都蒙上一层悲痛,不知什么时候,等柳蝉衣散步到前院时,才发现,演武场那边的几棵昙花,悄无声息地干枯了,没有任何征兆,几乎是一夜之间的结果。
柳蝉衣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捧起那歪倒的花朵,尝试着用灵力恢复那昙花,只是无论灌注多少灵力,那脆弱干枯发花瓣依然歪倒在枝头上。
柳蝉衣看着那棵昙花,沉默了许久 。
他被梦魇困了那么久,梦到无数次续随子在他面前打碎自己魂灵的场面,他一次次的阻止,可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直到九里明将他带了出来。
柳蝉衣从干枯的昙花上收回手,拢了拢肩膀上下滑的外衫,转身去了续随子居住的小院。
院子很是整洁,一如当年续随子居住的模样,看着半开的房门,柳蝉衣愣了愣,才抬步踏进房门。
九里明背对着他坐在桌子旁,手撑着额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胡乱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去强撑着笑脸说道:
“怎么下床了?身体才刚好,也不多休息休息。”
柳蝉衣慢慢走过去,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九里明泛红的眼眶。
许是有柳蝉衣在,望着他温润和煦的眼眸,九里明呜咽一声,压抑的心情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圈住柳蝉衣的腰身小声哭了起来。
“当日带他走多好,带他走了,他就不会有此劫难。”
世人只知道柳蝉衣向来疼爱续随子,可要说最疼爱续随子莫过于九里明,以往续随子练剑练的汗流浃背时,九里明都在旁边心疼的直跺脚。
因为接受不了续随子的离开,所以柳蝉衣将自己困在了梦魇中,因为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见到他的小徒儿,可他只顾着自己逃避,却是忘了,九里明的心情又有多悲痛,他虽然面上没有显露,可心底的疼痛不亚于自己,但是他没有倒下,因为还得顾着自己。
整个竹轻居,宋野年少,自己又病了,担子都压在了他身上。
他也会煎熬,他也是亲眼看到续随子打碎自己魂灵的那一幕。
柳蝉衣低头轻轻拍着九里明的后背,哑声道:“不怪你,说到底,是我的错,小续原本应当能撑下去的,可因为我的出现,他害怕苏寒水会利用他来伤害我们,他不想成为苏寒水用他来伤害我们的筹码,不想成为苏寒水用他覆灭凌玄派的踏脚石,所以选择自碎魂灵。”
柳蝉衣捧起九里明的脸颊,低头吻去九里明眼角的泪滴道:“我醒来后突然就明白了,小续一直念着我们,所以不能容忍我们有一点伤害,他此生最挂念的便是你我跟小野,阿明,我们不能再有事了,小野那孩子也会承受不住的,他已经失去师尊,失去兄长,我们要是再看不好他,小续会怪我们的。”
九里明抬起头看着柳蝉衣,他在温润的眸子里看着自己此刻狼狈的身影,良久,重重点点头。
春去秋来,续随子的尸身被安置于竹轻居已有五年之久,五年内,宋野每天都会来看望续随子,他拼了命的修炼,再加上有柳蝉衣跟九里明的教导,进步飞速,在他身上,俨然有了续随子的身影。
续随子消失的几年,除却几位高层知道续随子已经身陨外,司朝臣只对外说续随子云游在外,不见踪迹。
魔域内,一片风平浪静。
“这天要变了啊。”有位摆摊的魔族子民眯着眸子看着远处的乌云,说罢快速收拾着手上的物件,自言自语道:“今日得早些回家才行。”
旁边一同摆摊的人看他收拾的如此急躁,笑着打趣道:“慌什么,就算你铺子落这,寻个兵卫也能帮你找回了来,现在的魔域哪还跟以前一样。”
五年内,魔域越来越繁华,只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少年,却很少露面。
整个魔域因为苏寒水的统领有方,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鼎盛,苏寒水修改了不少条例,可唯一一条,饱受争议,但因为苏寒水的实力,却无人敢触及。
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人界。
这条命令一出,掀起不少风浪,因为有许多魔修是靠吞噬人修来提高修为的,因为这一政策,那些魔修群起而攻之,却被苏寒水悉数斩杀在了主殿,顺便来了个杀鸡儆猴那血腥味经久不衰,用了很久才将那鲜血冲刷干净。
从那以后,无论是魔域还是人界,都安定了不少。
魔域历史悠久,曾有位魔族饱览诗书,走遍魔域每寸地方,收集了大大小小的怪志,甚至特地开出一方天地储存那些典籍怪志,名为“海阁。”
海阁不在殿内,而是在一方峡谷,外面有层阵法保护那些典籍,里面天然的石洞用来放置那些典籍,可有一部分,被列为禁书,储存在了地下,唯一的入口,只有魔域高层知晓。
前几年里,苏寒水抱着固灵灯翻阅了海阁大大小小的典籍怪志,无果后毅然决然进入了地下一层,他在地下翻阅了很久,等寻老等人重新见到苏寒水时,他已经褪去那层悲痛,又或是暂时将那悲痛沉埋心底,他找到了他最想做的事——复活续随子。
逆天之术,定会得到极重的惩罚。
可苏寒水不在乎。
他最大的惩罚,就是逼死了续随子。
刀山火海,也不如碎灵时的满天星光,刺眼夺目,搅烂他的心脏。
他没有瞒着寻老等人,那一辈都是看他长大的人,是他的长辈,他的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你找到办法了?”寝殿内,苏谂行擦着弯刀问道。
当年知晓真相后,苏谂行便留在了魔域。
那是他妹妹的孩子,是他妹妹在人世间唯一血脉。
苏寒水小心翼翼将灵力汇入灯内,修复着那脆弱的魂灵。
那是他每天都要重复事,翻阅书籍,修复魂灵,日积月累后,能明显感觉到,固灵灯中那个蜷缩的小人健壮了不少,甚至有时候还会动一下。
那是续随子对他回应吧,苏寒水心里想到。
“舅舅不打算回人界吗?”
苏谂行举起弯刀就着窗外的阳光细细查看,发现刀刃上还残留着一点污迹立马拿起桌边的帕子。
“你的那些长辈都让我来劝劝你,逆天而行终归会付出代价,这代价谁也不可估量。”
况且,苏寒水是历任魔族中最为出色的。
苏寒水抬起头,刚想开口,又听到苏谂行叹着气说道:“可他们找错人了,这里面,我是最没有资格去阻止你复活他的,倘若没有他,我怕是现在坟头草都跟你一样高了。”
“……”
“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凌玄派结束了我的亡命天涯,他们于我的恩情,我都记得。”
当年知晓苏寒水的身份后,苏谂行留在魔域,按理说他该是于苏寒水划清界线,返回凌玄派继续当他的执教先生,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苏寒水才留了下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续随子魂灵破碎的那一刻,他心里直觉跟着苏寒水,可能还会有见到续随子的一天,倘若复合续随子真的要承担天谴,他可以承担,那是他做舅舅的,唯一能为自己的外甥做的事,也是唯一能报答续随子跟凌玄派的办法。
这些,苏谂行从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误会自己的司朝臣等人也没有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