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落幕（三）
“我妹妹她……我都没见到她，我还以为连你也遇害了……”
苏谂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着。
他宽阔的脊背微微颤抖着，过了许久，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把拉下司朝臣执剑的手道：“那是我妹妹的孩子，是我的亲外甥。”
苏寒水知道他有个舅舅。
当年他母亲曾对他说过，她与他父亲一见钟情，脱离家族后，只有她的哥哥还念着她，甚至在他们遇害的前几天，他的母亲还念叨着要带苏寒水去见他从未谋面的舅舅，只是，那一晚上的血案已经无暇顾及他还有个舅舅了。
难怪，他曾觉得苏谂行身上有股亲和力，难怪，他也姓苏。
司朝臣额角跳了跳，反应过来厉声道：“那是你的外甥？你什么意思，你要护着他？那小续呢？那是我的师弟！他被掳走五年，整整五年哪！你不如问问你那好外甥他对小续做了什么！”
那些曾经的污言秽语，司朝臣实在是无法说出口，他要保全续随子的名节，所以即便知晓苏寒水对续随子做了什么，他也什么人都没有告诉。
宋野赶到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苏谂行跟司朝臣反倒打了起来。
一时间的混战让宋野看不清状况，直到他熟悉的声音传来。
“师尊……”
续随子扶着墙，一脸疲惫的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宋野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思念了五年的人，他的兄长，他的师尊，一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可是为什么，他的师尊怎么虚弱消瘦成这副样子了？
“师尊！”
看着那清瘦的身影，苏寒水瞳孔一震，回掌挥开众人的攻击，急忙朝他奔过去。
看着苏寒水朝自己而来，续随子默默退后两步，低声道：
“别过来，你……就站那吧。”
躲过追兵走了那么长一段路，续随子早已没了多少力气。
苏寒水听话的停留在原地。
续随子背靠着墙缓了一会，先是将视线短暂放到苏寒水身上，随后又快速飘向他背后。
他勾了勾唇，漫不经心的笑着，对着凌玄派的众人说道：“师兄，别来无恙。”
司朝臣当下就推开苏谂行，忍不住走近几步，待看清他的样子，司朝臣又猛地止住步伐，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续随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年寒毒被逼到双脚后，司朝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不要走动，可来了魔域后，被拖行也好，逃跑也罢，自己早就不知道走动多少回了，可即便他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司朝臣也还惦记着他。
续随子朝他们笑了笑，缓慢的朝他们挪动几步，好像离他们越近，他就归家了一般 。那番挪动看的司朝臣心尖一颤，作势就要去扶他。
却在看清他身上隐隐散出的灵力时，又猛的止住了步伐，一群人望着续随子身上不属于他的灵力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只剩夜空中的狂风，刮的他衣衫猎猎。
不是说他身上的灵力被苏寒水给废除了吗？为何他周身还有灵力。
“师尊，我有点累了。”续随子艰难地抬起手，隔空伸向柳蝉衣，就好像小时候，他在竹轻居练剑累了，柳蝉衣扶他起来一样。
续随子近乎贪恋的看着柳蝉衣，看着他一帮师兄妹，周身灵力迸发的愈为剧烈。
“小续！”柳蝉衣心底那种不好的感觉在续随子现身的那一刻陡然放大。
“小续，听话，过来。”
柳蝉衣放缓了声音，生怕会惊到他一样，语气中不自觉有些发颤，他不敢再去刺激续随子，现在的续随子看起来既平静，又怪异，他嘴角明明挂着笑，可那笑看起来释然又留恋。
“以前想着，能与师尊跟九叔一辈子都在竹轻居，这样无忧无虑的过下去也不错，可是后来，你们却离开了。”
柳蝉衣喉咙微动，红了眼眶，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丢下续随子，在他面前殉情。
“可是后来，我有了他跟小野，我想着，既然师尊跟九叔不在了，有他跟小野在也是一样的。”
苏寒水听到这，低下头避过续随子的目光，原来到现在，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叫了，只用“他”来替代。
“小续，是师尊错了，你过来，师尊什么都依你……”柳蝉衣莫名怕了，现在的续随子看起来整个人都不对劲。
续随子笑着摇摇头，他一字一句道：“师尊，我坚持不住了，在这人世间，我寻不到归途，也没有力气再寻下去了。”
柳蝉衣心里咯噔一声，眼睁睁看着一个透明的身影隐隐约约从续随子身上脱离。
“小续！”柳蝉衣怒吼一声。
那是续随子的魂灵，他把自己的魂灵撕裂出来，他想做什么？
苏寒水愣在那里，手脚跟灌了铅一般，动也动不了，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续随子，心底涌出剧烈的恐慌。
“师尊，”续随子眼底氤起一层水雾，他明明那么难过，可临走了，还是尽力朝他们笑着：“我要走了，你跟九叔能不能不要怪我……”
话音刚落，与续随子样貌一致的透明魂灵从续随子身上完全脱离出来，漂浮到半空中。
续随子仰头看着那透明的魂灵，闭上眼睛喉咙滚动一下，然后嘶吼一声，上空中那透明的魂灵周身迅速爬上裂缝，像是掉落在地的瓷器一般，密密麻麻，没多久，那原本还是人形的魂灵便化为无数碎片，漂浮在半空中，而续随子在魂灵破碎的一刹那，身体脱力一般向后倒去。
“师尊！”
苏寒水率先反应过来，他飞速上前接住续随子的身躯，手忙脚乱的胡乱擦拭着续随子不断上涌的鲜血。
“小续！”
柳蝉衣心里那不好的预感成了真，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一向省心乖巧的小徒弟会打碎自己的魂灵，那是不入轮回的离去啊。
“咳……”
柳蝉衣眼睁睁看着续随子打碎自己的魂灵，瞬间血气翻涌，他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阵阵发黑。
“蝉衣！”九里明接住柳蝉衣摇摆的身躯，将他揽到怀里。
一群人都愣在原地，谁也没想到，续随子会打碎自己的魂灵。
“师尊，师尊你别吓我……”苏寒水擦拭着续随子脸上的血迹，直将他半边脸擦的都染上红色。
续随子仰躺在他怀里看着那满天星光，那是被自己打碎的魂灵，那星光与不远处的灯盏融为一体，一时间竟觉得那景色煞是好看。
随后，他就感觉到脸上有滴温热，艰难地将视线放回苏寒水脸上，他才发现，是苏寒水哭了。
原来堂堂魔域之主哭起来跟一般人是一样的，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滴接一滴滚落。
“你……总说我欠你，可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欠你什么……”续随子气若游丝，连抬手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苏寒水抽泣着摇摇头，心跟着那魂灵也碎成了数瓣，他额头抵着续随子的额头久久没有说话。
“现在，我把命赔你，这样……我就什么也不欠你了。”
苏寒水摇摇头，眼泪滚落，冲淡了续随子脸上的血迹。
他断断续续，颤抖着抱着续随子道：“你不欠我，是我，是我欠你的……”
续随子感觉到身体里生命力的流失，可他却没有一点惧意，甚至是这两年来最痛快的一次。
不用再煎熬，再被践踏，也不用再去担心他会成为那群人的命脉，也不用拖累任何人。
“我累了，你莫要再来找我了，来，我也是不认的。”
续随子说完，转过头看了一眼凌玄派的众人，近乎留恋的看着他们，随后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清清白白来到人间，未曾想，却残破不堪的离开。
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半空中漂浮的魂灵碎片也开始慢慢消散，九里明哽咽一声，抬手颤抖着遮住柳蝉衣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续随子魂灵消散的那一幕。
那些破碎的魂灵闪烁着，逐渐失去光泽，然后从四周开始变的透明。
看着那些逐渐消散的魂灵，苏寒水崩溃的抬起手妄想抓住那些星光，等看到那些星光从他指尖溜走，苏寒水才真正意识到，续随子是真的不要他了。
倘若那些魂灵碎片彻底消散，那么他就真的失去续随子。
不，他决不能失去续随子，他可以失去任何人，唯独续随子不可以。
苏寒水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盏灯，灯身很小，四周有琉璃，他将灯盏抛向半空，碰上那正在消散的魂灵碎片，琉璃灯盏便自动凝聚成一股吸力，将那些星光碎片悉数吸附进了灯盏里。等灯盏缓缓降落到苏寒水手中时，灯盏中心有股小小的亮光，亮光中是缩小版续随子蜷缩着的身影。
小小的一团，从发色到衣摆都是金黄色的，像是灯盏中的灯芯，只是身上印着一片小小的雪花。
寒毒强盛，已经侵蚀到了魂灵身上。
小小的一个人，抱着膝盖蜷缩在，安静的睡着，好像刚才的巨变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苏寒水低头看着那小小的续随子，忍不住将额头靠过去，离近了，才能感受到温度，而不是像他怀里闭眸的续随子，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
正在他靠着灯盏寻求温暖时，一双有力的大手陡然将他推开。
苏寒水猝不及防被推开，不顾自己的疼痛，反手将手中的灯盏牢牢抱住，确保它不会被打坏。
“你离师尊远点！”
宋野将苏寒水推开后，现身接过续随子逐渐冷下去的身躯，牢牢抱紧。
他不明白，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他的兄长掳走了他的师尊，他只是想再见一见他们，可他看到的，却是续随子的离去。
这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吗？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一家人啊……
看清来人，苏寒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沉默了。
他有愧于续随子，有愧于宋野。
“我五年没见师尊了，我还以为是他的伤势加重怕我担心所以才躲着我。”宋野抱着续随子的身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他们说是你掳走了师尊，我不信，所以悄悄跟着他们来了魔域，然后，我连同师尊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师尊待你那般好，当你得知你陨落于黄泉域，他拖着一身病躯在黄泉域找了你一年，落了一身寒毒，”宋野紧紧抱着续随子，眼泪成串往下掉，瞪着苏寒水的眼睛滋生恨意：“你让他走过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一身寒毒被逼到双脚，每走一步，都犹如万箭穿心，他是我们的师尊，是我们的师尊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万箭……穿心？”
苏寒水抱着灯盏呢喃道，他这才想起来，之前凌玄派一见，续随子一直用灵力漂浮着，当日他逃走，为何被自己抓住时脸色惨白……
原来是痛的。
万箭穿心……
他在黄泉域找了自己一年，所以落得一身寒毒，因为要活下去，所以将寒毒逼至双脚……
他怎么这么倔，什么也不肯对自己说，自己踩断他手掌时，在床榻上践踏凌辱他时，折断楚山剑时，他明明有很多机会跟自己说他那一身寒毒是怎么来的，可他，至死都没有说出口。
只要他开口，自己都不会这么折磨他的，都不会……
苏寒水心底的防线刹那间崩溃了，他跪伏在续随子面前，一点一点挪动着跪爬过去，一手拉着续随子冰凉的指尖，一手抱着灯盏，低声哭泣着，那种绝望的感觉就像是用一把小刀插在心脏里不断搅拌着，连着皮肉一起，血淋淋的。
可搅的再烂，续随子也回不来了。
“师尊，对不起师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苏寒水摸索着那逐渐冰冷的指尖，千言万语都化为了一句“对不起”。
可那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宋野仰头将眼泪逼回去，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恶狠狠地一把拍掉苏寒水的手，他将续随子打横抱起来转过身道：“尊主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当日你已经退出凌玄派，以后也不许再叫他师尊。”
续随子静静地靠在宋野肩膀处，安详的好像只是睡过去，指尖垂落，随着宋野的步伐左右轻轻摇动。
不……
苏寒水看着宋野带着续随子离去的身影，猛地吐出一口血，顾不上擦拭，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抓住续随子垂落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