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那厢孟流光连着几日没睡好觉,等忙完一天的活儿,天已黑了,厨房众人都散了,只他还守在炉子前熬药,他想着,今夜熬好拿回去,明日早起热一热,反正现在自家也有炭火了,这样明天就不用熬了。他生了火,摇着扇子在炉旁坐下,放空脑子发呆。可他实在是太困了,强撑了一会儿,便坐着睡了过去。
水月在屋里左等右等,等到夜已深了,仍等不来孟流光,他担心不已,便拖着病体前去厨房寻找。
孟流光迷迷糊糊间,只觉自己好像从高处骤然跌落了,身体一瞬间不由他控制,剧烈的失重感袭来,吓得他下意识伸出手撑了一下,下一秒手上便传来一股强烈的灼痛,他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耳边尽是什么东西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声音。
孟流光睁开眼睛,环视了一圈满地狼藉,清明才回到脑中。
他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被烫伤的手掌,那里火辣辣的,疼痛一股胜似一股。可他无暇顾及这些,因为翻滚在地的炉子,和洒了一地的药渣昭示着他今夜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孟流光颓然地蹲下,他看着那一半的身子都栽进泥土中的砂锅,觉得自己也没比它好多少。
大夫本来就没给几服药,如今竟还浪费了一服,也不知道水月的身体怎么样了,要是这些药喝完了,他还没好全,下次还不知道能不能将大夫请进来呢。孟流光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愤恨,泄愤似的用没受伤的手攥成拳头狠狠打了自己的头三下,口中骂道:“孟流光!你怎么这么没用!怎么熬个药还能睡着呢?你这个废物!你无能!”
“孟哥!”
水月骤然一声呼唤,使孟流光从自轻自厌的情绪中骤然出来,他蹭地站起身,回头,当他看见水月手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时,竟有些哽咽,道:“你……你醒了?”
水月看见孟流光这般咒骂捶打自己,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心里很不好受,他上上下下检查了孟流光一遍,一眼看见他被烫伤的右手,忙快步上前捧在手里,皱眉问:“怎么弄的?”
孟流光道:“没什么,不严重,就是不小心碰到炉子,被烫了一下,现在已经不疼了。”
水月拧着眉,扶着孟流光坐下,然后拿出怀中的烫伤药膏,轻柔地给孟流光抹上。
孟流光想缓和一下气氛,便笑着问:“你怎么随身带着药膏?你这么厉害,还能提前预知我的情况吗?”
水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在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烧声中,二人相对无言。
药膏抹好后,水月站起来一边收拾满地狼藉,一边说:“孟哥,咱们回去吧,回去你好好休息一下。”
孟流光道:“明天的药,被我弄洒了。”
水月冲他笑了笑:“再熬就是了,多大的事呢?咱家不也有炭火了吗?咱们干脆把药拿回去,自己熬,也省得路上走来走去,把药晾凉了。”
“说的也是。”
二人在夜路上行走,孟流光走不快,水月也没有催他,紧跟在他身旁一步之地,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让他一侧头就能看见他,听见他说话,却无法触摸到他。
孟流光道:“这几天,你为我做过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真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咱们认识这么久,我也没帮过你什么忙,你却为了我险些把命搭上,我……”
“孟哥,”水月开口打断孟流光,侧头笑着看他,“不要再说这些话,也不要讨厌你自己,更不要再伤害你自己。我为你做的事,本可以不做,但是我做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你这几日为我所做的,也印证了我的选择没有错。”
他说:“君王死社稷,将士战沙场,我以我命酬知己。”
孟流光忍不住上前去给了水月一个拥抱,锤了锤他的肩,道:“好兄弟!”
水月被他突然的越界吓了一跳,却僵硬着身子没有闪躲,他生怕自己猛烈跃动的心脏将主人的隐秘情丝暴露出来,可那人抱了他一下后,没有片刻留恋便分开,云淡风轻地笑着夸他,他便知道自己多虑了。像孟流光这类人,怕是只要你不将窗户纸当着他的面捅破撕烂给他看,他是永远不会明白别人的心思的。
水月无奈地笑了笑,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二人回去后便各自回房睡了,第二日水月非要跟着孟流光一起去厨房服役,孟流光劝不住他,便只好由着他了,有了昨日的贿赂,接下来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二人整日干的活虽不清闲,但也可以接受。
水月的身体也好全了,镜花便向二人告了辞,离去的时候水月送了他一程,镜花心里颇不是滋味,惭愧道:“其实,我倒宁愿你们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你们现在这样,我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了。”
水月道:“孟哥是个善良的人,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镜花叹道:“善良有什么用?这个世道,最没用的就是善良。小相公这么好的一个人,偏偏得不到二小姐的宠爱,倒让那心思歹毒的陈相公占了风头。”镜花说完便惊觉自己多言,忙捂住了嘴。
水月淡淡道:“你这话我就当没听见。”
镜花诶了两声,道:“那就容我再多句嘴,这两日我也劝过孟相公,为自己的前程打算打算,柳姑娘那边透出信儿来,说二小姐时常吟诵孟相公的诗词,想来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孟相公的。只可惜他不听劝,也不晓得在计较些什么?水月,如今我瞧他待你不同常人,你若劝劝,他兴许还听些。这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
谁知水月道:“我不会劝他争宠,那是他的事。”
镜花道:“这话怎么说的?你们主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得了势,你的日子不也好过些吗?”
水月却笑了,道:“我并不觉得如今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过。”
镜花微微愣住了,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他看着水月,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微微一叹,走了。
到了冬至这日,整个厨房都忙忙碌碌的,孟流光干活时听旁边人说着闲话,一人问:“今儿个二小姐摆宴,为的是什么呀?”
另一人道:“听说是之前老来府上晃的那个书生,得了二小姐推荐,去考举人,前月榜文发下来,竟是中了,所以大人让二小姐好好请她吃顿饭。”
另一人道:“是七小姐的老师,那个卫先生吗?她真中了?”
“可不是嘛,二小姐的眼光能错了?听说卫先生名次还很好呢,大人都在人前夸了她好几次。”
“那这下二小姐可长面儿了,之前大小姐也资助过几个书生,倒是一个都没中。”
“这科举的事,靠本事,靠关系,也靠命,命里没有哪能强求?”
在众人的啧叹中,孟流光有些怔忪,好久没有见过卫子君了,原来她过得这么好,不像自己。
话说卫子君前月高中后,第一时间便来吴府拜见了吴大人,然后由吴大人引荐着会朋接客,把圣地能牵上线的达官贵胄都见了个遍,足足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然后才来赴吴二的宴会,赶巧正是冬至这日。
晚饭时分,卫子君一到,吴二看见她,便笑道:“你如今不比往日了,我请你一次可不容易。”
卫子君忙行礼笑道:“二小姐哪里话?折煞我了,只不过你我自来亲近些,我又是你的人,所以才放到后头招待,这正是知交挚友不拘俗礼的缘故,二小姐这样说,可是怪我了?”
吴二笑着拉卫子君入座,对柳戒言道:“瞧瞧,人逢喜事,连嘴皮子都较以往利索多了。”
柳戒言忙笑道:“说来卫先生高中后,连家也顾不上回,头一个便来拜见咱家大人,可见卫先生对二小姐的情分,二小姐可不能错怪她。”
吴二道:“来,卫贤妹,这桌酒席可是费了我许多功夫,尤其是这情人血,乃我珍藏多年,今日你我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卫子君便笑着与吴二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吴二叫来了陈相公唱曲助兴,卫子君见来人不是孟流光,吴二也绝口不提他,她与吴二相交多年,自然熟知她的为人秉性,心里大约已经明白了,面上不动声色,大赞陈相公的歌喉。
不多时,几人都有些醉了,天忽然阴沉下来,不见月亮,几人透过窗子去看,只见雪花飞舞,飘飘扬扬,北风烈烈。吴二便道:“子君,你瞧,外头下了这样大的雪,天黑路滑,不如你今夜便留宿在我这里,省得费事。”
卫子君之前也在吴二处留宿过几次,因此也不推辞,应下了。几人有饮了一会儿,醉得狠了,卫子君便说想休息,吴二道:“戒言,你送子君去客院,好生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