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春水相映
“喊我来,有何事?”
月上宫内,息衍看着斜倚在榻上的无樾。
自从自己回来,数月来这位冥主竟当起了甩手掌柜,将重荒和煞气之事全然丢给了他和秦久犀。而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月上宫中,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今日,他终于罕见地现了身,一早便将息衍喊来。
只是……
“您脸色为何这般差?”息衍问。
此时的无樾嘴唇色略有些苍白,眼中精光也弱了,便连眉心的红色法印也暗淡了些,显然是劳累损耗过度之象。
无樾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只道:“这些日子本尊忙于他事,重创重荒、剿灭煞气之事皆无暇过问,辛苦你了。”
“这没什么,只是重荒首领,便是您口中的那位先冥主浊隐狡猾逃脱,数月来一直悄无声息,各界均寻不到踪迹,我总有预感他在酝酿更大的计划。”
“呵!”无樾冷笑一声,“他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只是如今我们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更紧要的?
“何事?”息衍茫然,为何他毫不知情。
“你随本尊来。”
说罢,无樾起身朝后殿走去。
二人来到一面壁画前,无樾抬袖挥过,便见原本诡谲瑰丽的壁画上突然开了一扇门。
原来此处,竟藏着一个秘境结界。
走入门内,面前景象斗转,二人眨眼间便来到一处苍茫神秘之境。
息衍打量着此处,见头顶脚下皆是七彩混糅的灵气,一时竟分不清上与下的交界在何处,仿佛自己正处在一片天地未开的混沌中。
前方无樾已经停下脚步,面前半空中横躺着的,竟是一个只着雪白内袍的人。
他跟上去,见那显然是一副男子身躯,面目却被一团雾气包裹,看不清样貌。
“此乃本尊以穷极之术炼造的穷极躯。”无樾说道。
穷极躯?
莫非……
息衍不太确定地看向他。
无樾知道他在想什么,点了点头。
“从二十七年前将你带来冥界时,本尊便料到,你这副人身只能勉强用个数年。于是本尊便着手寻找可为你煅造新躯、装纳生机之力的法子。直至数年前找到了这穷极之术。”
“穷极术,原本是用于创造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小世界,以装纳无限之物。初练之人可将随身所带物品装入其中,而登峰造极者,则可将山河湖海,甚至城池楼阁、一国之民尽数装入袖中。”
无樾看着眼前的身躯,自得且欣慰:“本尊将这穷极术做了些改动,炼成的这穷极之躯,却可容纳你的无限生机之力。”
“您这段时间,便是在此处忙着炼造这穷极躯?”息衍怔然。
无樾点头,却说:“只是时间终究仓促了些,穷极躯虽成,却尚未臻于完好。”
他看着息衍:“你游历归来时,已再度破境,我观你身体似是愈发难支,数月来你又全心扑在煞气与重荒之事上,生机之力想是没少波动吧?”
息衍没说话。
这几年来,他确实感觉体内生机之力越发濒临失控,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幼时一样。
近日因剿杀煞气和重荒,频频牵动生机之力,更引得其汹涌翻腾,每动用一次法力,便有数倍的生机之力涌上来填补,常常令他心血翻涌,头晕目眩。
此事他一直瞒着巳湮和宿尤,却不想原来义父早有察觉。
身旁无樾又说:“如今重荒遭遇重创,暂且偃旗息鼓,也算是给了五界一个喘息。虽然这副穷极躯尚不完善,但若以你现下的身体,即便休养一段时间怕也难以抵挡重荒卷土重来。”
“故而,本尊想着,不如趁此时为你换了身躯,尽早让你的心魂和生机之力与这新躯适应融合,即便日后再生变故,用起来也不会比你现下这副人身差。”
可待他语毕,息衍却没有说话,而是侧身看着他。
无樾纳闷:“怎么?不满意?”
下一刻,息衍突然恳切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义父为我多番费心,息衍感激不尽!”
无樾:……
啧!
“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换躯。等你这适应好了,这冥主之位赶紧接过去,本尊也落得清闲!”他丢下这句话,转头快步离开了。
息衍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失笑:这人,竟还有羞恼的时候……
从月上宫出来,宿尤早已等在了宫外。
“如何,主上找你何事?”
这段日子,别说自己,便是自家老爹也没能见上冥主一面,娘亲在四界巡查重荒之事,先前一直是由冥主直接统率,也改由息衍调派指挥。
这不,今日听闻冥主喊了息衍过来,他也连忙守在外面。
息衍看了他一眼:“三日后你便知道了,到时还得你到场呢。”
“?”
如此神秘吗?
宿尤歪头琢磨了会儿,罢了,三日后就三日后。
他跟上息衍:“你这就要回去了?”
“嗯。”
“那我同你一起。”
息衍脚步一顿。
宿尤有些莫名其妙:“干嘛,我去看看吱吱啊……”上回去小丫头可黏他了呢!
息衍想了想:……那也挺好。
蓬生碧内。
有了整颗精元,又在蓬生碧休养了月余,吱吱的修为明显稳固了许多。
她本就是只小麻雀,如今习惯了蓬生碧的青山绿水,跳脱的本性也逐渐显露了出来。
只是胆子终究还是小了些,在息衍和巳湮面前时仍有些拘谨,但许是因为骨子里都是活泼爱玩的本性,她和宿尤倒十分处得来。
小楼前的紫暨树下,息衍和巳湮对坐而饮,不时抬眼看看远处上蹿下跳的两人,倒着实悠然自在。
“如此说来,三日后,你便要摆脱人身了?”
“是。”息衍颔首。
“那,”她想了想,“到时的你,该算是五界中哪一族呢?”
息衍手中一顿,这个问题,他倒着实还未想过。
“……许是,勉强可算作冥界吧?”他迟疑道。
巳湮又问:“那寿命几何?”
“这倒不知,照义父所说,穷极躯也算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不过我想,既能无限包容生机之力,总不会比人身的寿命短吧。”
“那便有可能是不老不死了?”
“……应当是吧。”
巳湮听了这话,沉默了下来。
息衍看她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正要询问,便听她口中低声嘟囔:“那日后,我老了死了怎么办?”
“……嗤”他顿时失笑,引得巳湮抬眼瞪他。
息衍却并不怕她这怒目,而是敛了些笑意,转身半趴在茶案上,探头看着她,似随意又似郑重地问了一句话。
“那便留在冥界陪我,可好?”
他深邃的眼眸缱绻含笑,像是刚刚化了冻的春水,照着岸边初绽的报春花,也照着万般情意。
对视间,那情意仿佛又从他的眼中、声息中流入巳湮心间,所经之处冰解雪消,将她也化作了一汪暖池。两相交融,慢慢地、深深地渗入彼此的骨血心魂……
许是因为已经见过了天地五界,知晓了生死皆非终结,纵然终有老去死去的一日,两人此前却从未说过未来。
而对于未来,他们其实早已心照不宣。
生而执手蓬生碧,死亦相偕碧落间。
不过如此罢了。
可今日,息衍问出的这句话,却像是要将这份默契化作一句宣之于口的诺言。
——“那便留在冥界陪我,可好?”
“好。”
半晌后,她浅笑着,轻轻答了一个字。
虽只一字,却掷地有声。
似是带着言灵之力,烙在了两人心中,也烙在了无垠的天地和光阴里。
息衍笑了,笑得更加耀眼夺目,灿若朝日。他牵过她的手,将她拉得半边身子也探了过来,同时自己俯身过去,低下了头……
三日后,月上宫中,六部主和宿尤皆已就位。
息衍进殿,见只有他们七个,心下不解。
“义父呢?”
不待几人回答,身后殿外便传来无樾慵懒散漫的应声:“这儿呢。”
息衍回头看去,却见来的并非无樾一人。
在他身侧,白衣娴雅的女子乌发轻绾,容貌绝伦却清浅如雪,正看着殿内众人温婉浅笑。
六部主一齐上前,欠身称道:“星眠姑娘。”语气敬重却不生疏,显然是老相识。
被唤做“星眠”的白衣女子也颔首回礼:“各位别来无恙。”
息衍与宿尤面面相觑,暗暗揣测着女子的来历,以及为何二人从未见过、听过。
“息衍,”这时,无樾喊他,“星眠生前修的正是穷极之术,此番炼造穷极躯,也是多亏了她。今日为保万无一失,本尊便将她从苍茫地暂请了出来。”
息衍这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义父有空便去苍茫地,寻的旧友便是这位“星眠姑娘”。
“息衍多谢了。”他道。
星眠亦是半点长辈架子不端,笑道:“不必客气,我常听无樾提起你,心下好奇许久,今日也是趁机来见见而已。”
正事要紧,几人不多闲聊,无樾冲宿尤道:“你去殿外守着,莫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宿尤:“是!”
随即他又看向六部主:“我与星眠稍后会入阵为息衍换躯,你们六个在外护法,切不可妄动。”
六部主齐声:“是!”
一切安排妥当,无樾抬手捏诀。月上宫大殿正中的地上,一轮巨大的法阵霍然显现,图纹繁杂,让人眼花缭乱,六部主随即一人一角,各自就位。
而后,息衍随无樾和星眠走入阵中,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阵外,六部主齐齐盘腿而坐,敛容屏息,肃然如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