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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古刹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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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樨州城,向来以春色闻名。

    每年三月前后,正是樨州赏春的好时节。烟柳如霞,花团锦簇,暖风醉人,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出门游春,不少商旅若在此时行经附近,亦会特意绕道樨州城停留三两日。

    巳湮本无意中途加个“赏春”的行程,只是漱州与她接下来要去的琢州相隔数百里,而樨州城恰好在两城中间,她也不赶时间,便在此歇歇脚。

    樨州城游春,一以城东眉湖水波为盛,二以城北白兰塔玉兰为佳。

    巳湮不喜人多,干脆反其道行之,选了西南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山寺。

    山寺虽老旧,但胜在清幽干净,后院还有一棵足以三人环抱的老银杏,周遭春色杂乱中也不乏赏心悦目。此地颇合巳湮心意,她便多留了几日。

    樨州城春夜常有细雨,她最喜欢的,便是每日一早趁着雨歇之时,在寺院内外漫步小半个时辰,再到老银杏旁的三昧亭中静歇片刻。

    ……

    这日,她照旧晨起漫步,再回后院。不料,却在后院门前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青衣黑发,身姿颀长,挺拔如松,双手抱在胸前,正抬首端详石板门楣上刻着的四个字。

    入解脱门。

    “呵——”

    正欲叨扰对方借个过,巳湮便听到从那人口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离开漱州继续南行,又过了三五日,息衍与宿尤便进入了樨州城地界。

    沿途上,慕名游春而来的旅人和车架愈发多了起来,道路拥挤,车行逐渐不便。人界出行方式的新鲜感在堵车面前消失殆尽,宿尤干脆将奢华车架收起,二人一同施法前行。

    进了樨州城,宿尤领了命令自行离去,息衍则选了一处僻静的寺院落脚,等他归来。

    ……

    翌日,天色将亮时,下了半夜的雨终于逐渐停歇,只剩点点雨珠顺着寺院老旧的瓦沿落下,“滴滴答答”地敲在斑驳的石阶上。

    雨声淅淅沥沥时可佐眠,零星几点时却扰人。息衍从沉睡中醒来,还未睁眼,便皱起了眉。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雨滴声尽,睡意却也褪了个干净。左右睡不着了,他便索性起身,去赏赏这晨间雨后的春景。

    空气确实格外的沁人心脾,一路优哉游哉后,息衍又逛回到了后院门口,这才注意到门楣上的四个刻字——“入解脱门”。

    “解脱”?

    看着这两个字,他不由发笑。

    不料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敢问公子,因何发笑?”

    息衍闻声回过身。

    晨间古刹,红墙乌瓦,草翠树青,还有斑驳的石阶微湿,点点曦光穿过枝叶落在脚下。

    二人四目相对,俱是小小的意外。

    三昧亭中,两人对坐,飘然俊逸之风姿可谓不相上下。

    “上次多谢公子车架相载,”巳湮开口道,“没想到竟在此处再遇。”

    “确实巧。”息衍说。

    想起上次同行,此人一路上便几乎一句话未说,想来是个不喜好闲言碎语之人。她也向来有话直说,对那声嗤笑有疑问,便立刻问了出来,此时也毫不绕弯子,稍作寒暄便直入正题:“方才,见公子对门楣之字发笑,不知可有何见解?”

    息衍也没料到两人现下竟会坐在一起,谈论那面门楣。但说起来,自己方才那不屑的一笑竟被对方听个正着,也确实略有些尴尬。

    他低头想了片刻,似是在琢磨该如何开口。虽只是第二次见面,但却不能忽视对方周身的气度,而在这样的人面前,扮拙反会显得多此一举。只不过……

    “姑娘可信佛?”他反问。若是信,许多话便也不好道明了。

    “算不上信,取精华修己身尔。”巳湮举重若轻地说。

    听到这话,息衍倒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世人大多极端,对人对事如此,对待宗教信仰更是如此。或是一味推崇,或是全盘否定,能清醒地掇菁撷华者,实属寥寥无几。

    能遇见一个这样的人,他突然也来了些兴致。

    “不敢说‘见解’,只是觉得‘解脱’二字说得自以为是了些。”再开口,他言辞间已坦诚犀利了许多。

    “世事奔泻如洪流,人生飘摇如扁舟,众生穷其一世,或追求名利权势,或沉溺爱恨情仇,再不济者,也要为裹腹谋生汲汲营营。只要身处这世间一日,想求得‘解脱’,谈何容易?”

    巳湮对他这番言论略感诧异,也起了一些好奇:“公子似乎对这世间颇为失望?”

    息衍勾唇摇了摇头:“失望倒谈不上,只是觉得既无从解脱,何必强说解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巳湮闻言也不禁一笑:“我经历算不上多,但些许见闻结合书中所学,心下也有些所悟,不知公子可愿一听?”

    息衍抬手,表示愿闻其详。

    “我以为,解脱并不在苦恼全消,而在于心之舒展。”她道。

    “芸芸众生于世间走一遭,所经所得各有不同,所求亦有不同。譬如云京城内功成名就之人多如牛毛,然夜夜难寐、愁苦难解者亦不在少数,而穷乡僻壤中,清贫平凡却和乐欢喜者,同样比比皆是。”

    清冷的嗓音娓娓道来,巳湮感觉自己似乎有许多年未曾如此长篇大论过了,此刻却并不觉得疲累不耐。

    “条条逆旅,不论是通向名利权势,或是爱恨情仇,皆有耽于苦惑,不得解脱者,亦有安然静好,自得解脱者。”

    “然凡苦惑者,所困之笼不过二字‘执惘’,解脱之道亦不过二字‘心安’。故而我以为,‘解脱’之说并非镜花水月。心安者,则心定;心定者,便自得解脱。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那依姑娘所言,如何方能心安?”息衍不置可否,继续追问。

    “坦然。”她答。

    “何解?”他又问。

    “对人坦然,对己坦然,对未竟之往事坦然,对将临之来者坦然。”她又答。

    听完这话,息衍沉默了许久。

    自九岁入冥界,他见过太多太多痛苦失意、执念不散的人族、仙族、妖族、幽族亡魂。

    他们常常一边贪恋沉溺于钱权色利情,转头又懊恼悔恨,叩神拜佛,苦求解脱。可待入了轮回一切再度重来,却依然会重蹈覆辙……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以致化曹石轮回镜前,终年泣涕涟涟、怨声载道。

    可今日,在这座荒旧的古刹里,他却感觉灵台神海被猝不及防地敲打了一番。

    “坦然可得心安,心安即得解脱。”

    息衍细细品咂着这十二个字,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正是天地众生苦苦求索的解脱之道……

    日头逐渐高起,晨间的春风吹过银杏树梢,翠绿的银杏叶互相推搡着,密密匝匝地次第摇摆,引得地上的点点光斑也闪烁不停。对面之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留他独坐沉思。

    然而终了,他却又不以为然地哂笑一声。

    “坦然?呵,谈何容易。”

    兴许“解脱”之道确非镜花水月,但这“坦然”之说倒真真切切是空中楼阁了,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坦然呢?

    此后三四日,二人又遇见了几次。

    每每相遇,总会不着边际地聊上几句。毕竟当日曾交浅言深。

    有时是万物荣衰,有时是天下大势,有时又是佛门偈语。今日她的见解较为精辟,明日他的观点更胜一筹,二人固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在不动声色间,却又常常为对方的言辞有所触动。

    心中均有保留,却也不妨碍他们深谈。深谈之上,也愈发对彼此心生钦佩。

    息衍佩服眼前的女子心性豁达,对世事敞亮通透,巳湮则佩服眼前的男子既知天晓地,又洞悉人性善恶。

    可与此同时,两人也保有一份默契,即始终未曾询问对方的姓名与来历。

    而这般默契,却在第五日终被打破。

    ……

    清晨,三昧亭中一晌漫谈结束,两人正沉默无言,回味着彼此的话,亭外忽然传来一道苍老而慈祥的声音。

    “老朽在此苦修多年,今有幸得二位点拨,终得正果,不胜感激!”

    巳湮与息衍回过头去,只见亭外那棵粗壮的银杏树下,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正含笑揖手。

    二人怔住,都没想到这老银杏竟已在佛门之地修出了灵智。

    他们悄悄打量着彼此,似乎谁也不想在此时站出来应这老者的话。

    眼见局面僵持,老者脸上的笑有些尴尬,终还是息衍先应了声:“起身吧。”

    “多谢大人。”老银杏再度谢过,才说,“老朽在此已有五百余年,昔日此刹香火旺盛,大能辈出,老朽也跟着沾了光,日日聆听经文,得以开智修行。”

    “只是后来随着此处渐渐落寞,老朽的修行便一直停滞不前。这几日,有幸聆听二位大人论道,着实醍醐灌顶。今日老朽化身,成为此间地仙,特来谢过二位大人!”

    “修行数百年,仍保初心不改,已是不易,你有这份心性,修成正果也是早晚,我二人并无甚功劳。”息衍说。

    得到夸赞,老银杏固然欣喜荣幸,但息衍最后一句话,却也让他得了个无趣。

    巳湮见此,想了想还是开口:“你的心意,我们已知晓,若无他事,便先退下吧。日后切记,大道难成,莫忘本心。”

    “谢大人指点,老朽谨记!”老者连忙又向她行了个大礼,随即后退两步,消失在了银杏树下。

    ……

    银杏老者退下后许久,亭中的两人始终一言未发。

    纵然这几日,他们互已觉察对方必非寻常之人,但许是出于对某种来之不易的际遇的珍惜,二人始终不约而同地留着那层一触即破的窗纸。

    只以普通人的身份相处,不论是对天机宫大祭司,还是对冥界少主,都来得更轻松些。

    难得糊涂,是他们之间的又一重默契。

    而如今,这层窗纸终究被戳破了。

    未多纠结,二人相视一笑,微微颔首道别,而后转身背道离去……

    夜间,禅房内烛影摇曳。

    息衍手中仍持着那卷黑皮书,似是读得入神,又似在出神。

    烛光“呼呼”晃了两下,又恢复平静。

    “我回来啦!”清朗的少年声在屋内响起,案前,宿尤的身影凭空闪现,一个利落转身潇洒地盘坐在蒲垫上。

    被少年惊惊醒,息衍回过神来提壶倒了两杯茶。

    “如何?”他问。

    宿尤不疑有他,捉起一杯一饮而尽,才应声道:“你所料不错,这樨州城外果然也有一处邪煞之地,就在东北方!”

    “再来一杯!”他放下茶杯,笑得灿烂,“可让我好找,连这樨州城春景都没能好好赏一赏。”

    息衍为他续上,边说:“这一路走来,先是漱州,再是明州,两座大城均有煞气,且皆躲过了冥使监察。樨州城作为重城,繁华鼎盛,背后之人如要暗中做文章,当不会放过此处。”

    “确实如此,而且要借全城生机与煞气相抗之力行事,又不能轻易被人察觉破坏,城东眉湖与城北白兰塔的夹角处便再合适不过了。”宿尤唇角扬起一抹讥笑。

    “此番可还好应对?”

    “无妨无妨,我上次是不慎轻敌才被那豹子挠伤,”突然被提起糗事,宿尤连连辩驳,“此番只是个小小蜈蚣,不在话下!你给的‘叶子令’我都没用上呢!”

    “此番樨州城确有动作,便印证了我先前的推断,下一个被动了手脚的地方,我大致已有成算。”

    “何处?”

    “琢州。”

    “琢州,那不是咱们本来就要去的地方吗?嘶——”宿尤猛地吸了口气,“你觉得,这第一枚灵愿笺所指之地为琢州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

    “八成……不算高也不算低,”他不耐地一甩手,“罢了,反正这一路已经找了这么多有樱花的地方了,真要扑空,也不差这一个!”

    息衍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明日午后启程,你若还有心思,启程前可自去游春赏景。”

    “那再好不过了,难得来一趟,肯定要去的!”宿尤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连忙应下,可待脑袋转了个弯,他才捕捉到两个字眼——“自去”。

    “诶?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还有些事。”

    宿尤歪歪头:“好吧……”

    虽有些疑惑,他却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致。

    ……

    第二日清晨,几日来头一回没有落雨。

    许是山林间的鸟雀也被前几天的春雨困得憋闷,天色刚亮,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息衍推开门,看着满院的碧翠新绿,心中松快了许多,深吸了一口气,向外走去。

    多留这半日,他确实是有些私心的。

    可今日,他却未在后院那方“入解脱门”的石板门楣下再遇见那道利落出尘的紫色身影。

    三昧亭中,他独自静坐,看着日头慢慢爬高,感觉微凉的风中逐渐多了些暖意。扫地的老僧挥着稀疏的扫把一步一挪,那个人也始终未再出现……

    时近正午,息衍闭了闭眼,默然起身离去。

    行走间脚下生风,风将地上的枝叶吹堆到墙角,惹得老僧赶忙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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