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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叁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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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舟,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荔枝,还挑嘴得很,只要上北国岭都的。”朱廷和剥开一颗水泽饱满的荔枝,放在碟上,“伯母每到荔枝成熟时,便带着你往南去,一路游玩一路等荔枝送达。若非如此,按这路上的一道道关卡,待荔枝到昭郢,都不新鲜了。

    “幼时不懂事,让母亲操心了。”张以舟吃着荔枝道。

    “伯母最疼你。”朱廷和道,“絮絮刚进吏部那一年,我去请调涵江水坝的工钱,絮絮打着算盘,抱怨说伯母带着你出门去了,留她一人在家。”

    “那年其实没走多远便回来了,母亲放心不下姐姐。”张以舟说起旧事,仿佛也找回几分少年气,玩笑道。

    “你们一家人最是和乐。”朱廷和身上的方正严肃也变了,对着张以舟真有兄长般的疼爱,“今日在太阳底下晒太久了,吃点粥去热。”

    王妃苏琼给张以舟盛上微凉的荔枝粥,“表弟辛苦,尝尝这粥可还合口。”

    “多谢嫂嫂。”张以舟道。

    “这是下午羽策叫人送来的。”朱廷和笑起,“我瞧着还不错,便让厨子做了,你回府时再带些。”

    张以舟也笑,“难怪这荔枝格外甜。”

    吃过饭,苏琼给他们上好茶,便回后院去了。

    朱廷和道:“上北国里边,恐怕不简单。王后年近古稀,染上病,未必能挺过去。”

    “照靖平公主如此急切地要高怀熹和八公主完婚的样子,那位王后恐怕时日无多。”张以舟抿着茶。茶叶是他常喝的种类。

    “可叹,上北王后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奇女子,美人迟暮,将军白头,她都占了。”朱廷和感慨道。

    上北王后姜乐升出生于“十三卫世家”,祖父、父亲、兄弟皆履职于十三卫。四十年前,上北国四王争位,十三卫分裂。战乱中,姜乐升的父亲、兄弟一个接一个身死。姜乐声披麻上阵,带着七卫和十一卫,杀出一条血路,力保高致晟登基。因此有人猜十三卫大将军即是姜乐升,上北定鼎之后,她便隐去了将军之名,在暗处握紧军权。不过,这仅仅是传言。

    姜乐升在战乱中失了嫡长子,后来生下七子高景安。高致晟夫妇对高景安万分呵护,要什么给什么。当年高景安对靖平公主一见倾心,高致晟再看不上雍梁,也一样让高景安带着万千聘礼,明媒正娶了靖平。

    高景安也争气,才貌样样皆是人中龙凤。他本该顺理成章地成为王太子,承袭国祚,谁知天妒英才,高景安不过二十二便因病离世。

    高致晟和姜乐升自然是移情高景安留下的孩子,千宠百宠,生怕委屈了。

    整个上北,最能支持高怀熹继位的,就是姜乐升。她若走了,面对在朝堂上扎根多年的瑞王高景铭,还有那几个难以琢磨的藩王,高怀熹的王位,可未必稳操胜券。

    “高怀熹在城门口就坦言王后身体不适,是向我们示好。”张以舟道。

    “是,他们整出的‘大驾’十有八九不是高怀熹的意思,而是那位固步自封的羽大将军弄的。”

    “也就是说,”张以舟起身给朱廷和倒上茶,“高怀熹在这支百人队伍里,没有决定权。”

    “岌岌可危呐——”朱廷和满意地喟叹。

    “互市才是本次来访的主要目的,高怀熹的婚事,只是添头。在一些人眼里,可能还是绊脚的石头。”张以舟道。

    “那我们更要去绊上一绊了。”

    张以舟想起另一件麻烦事,“听闻八公主还在闹。”

    朱廷和抚额,“真是宠坏她了,闹个没完。明晚的国宴,安排了翡玉见高怀熹。我今日入宫,隔着高墙,都听见她在照月轩撒泼。”

    “或许,得请国主去劝劝。”

    “父王一直在劝。”

    “不是劝她嫁出去有多好。”张以舟轻敲着杯盏,道,“是劝她看清自己的处境。”

    朱廷和低头笑,“也是,该叫她长大了。”

    谁还没有年少无知的时候呢。朱廷和的母妃是张家的旁支,算是小户人家的碧玉。生性恬静,有一处宅子容身便心满意足。养出来的孩子也没多大志向,当好一天臣,做好一天事,夜来便能安然入梦。

    可怀王多疑,对每个同脉的兄弟都不遗余力地打压。朱廷和修水坝,张絮絮帮他批出了工程款,却还是被怀王卡住。朱廷和四处求人请款,至少先将拖欠的工钱结了,可没几人敢帮。大坝上百姓逐渐集怨,聚众闹事,朱廷和脑袋上挨了一棍子,醒来时,“惑众造反”的罪名已经到了。

    敲门声轻响,是平荻来报,兴明殿的大臣们已经回去了,连哲救治及时,修养几日便无大碍。

    朱廷和大手一挥,“那就给连哲告上十天假,俸禄照领,当本王谢他。有他们这群清流和本王对着干,父王反倒放心。”

    “是。”张以舟应道,“此次风波平息,是文思出的力。”

    “嗯,我知道。”朱廷和道,“文思这老家伙不提致仕了吧。”

    张以舟想起文思说他还能尽忠二十年,“原来是王爷劝住他了。”

    朱廷和答:“我下午去探望时,他还在陪孙子放风筝。他身体压根不差,他差的是一点心气。”

    朱廷和点了点张以舟,道:“而你,就是他的心气。”

    “我?”

    “文思是嘉成初年的少年状元,入仕时,心气高,做事大刀阔斧,果敢激进。可惜他没赶上好时候,处处碰壁,碰得没了锋芒,丢了心气。这几年愈来愈懒散,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告老还乡。可他对你是真赏识,你第一次科考,他给你批了一句‘天纵之才’,第二次科考,父王本不想给你状元,是文思领头和父王力争。”

    那时,张以舟尚未入仕,还真不知晓,“文大人岂不是对我有知遇之恩?”

    “他恐怕还想谢你让他看到曙光。”朱廷和道,“文思虽不与我们结党,但你应该感觉得到,他一直支持你。我今日过去,是告诉他,你还有很多兴国之策未能实现,需要他的鼎力相助。”

    朱廷和看着张以舟的眼,接道:“文思想做治国匡社稷的济世良臣,可他做不到。他愿让你踩着他的肩膀,甚至是骨骸,位列宰辅,彪炳青史,为天下儒臣正名,他们绝非蝇营狗苟之辈。”

    —

    地平线上翻出鱼肚白,齐蔚小心翼翼摸着刚完工的一支银簪,心想按这样,三天就赶得完。她松了口气,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银匠铺里,有人横七竖八躺着,有人沉闷地一锤接一锤锻打着刚出炉的簪子。没人注意到齐蔚的异样。

    齐蔚撑在地上,大滴的汗水滋出,滚进眼睛、掉落在地。眼前都是晃的,啷、啷——声音也开始远去。

    齐蔚晃了晃脑袋,站起身。她踉跄着走到屋外,把脸沉到水桶里的一瞬间,她朦胧地看到谪仙的衣带当风飘摇。

    齐蔚沉在水里,直到憋不住了才抬起头,甩出一地水花。

    差点交代在这。齐蔚坐在地上,胳膊撑着水桶,缓了一会,起身去附近的大街上买早饭。她心算着铺子里有多少人,估计得叫煎饼铺担着扁担过来,另外余老头好像只吃肉包?

    昨天一早,齐蔚从张府骑马离开,先绕去了晟州将余老头请出,再带着他一起到冶岭。

    齐蔚给王宫做的这一批钗雅致且数量大,平时给她供货的人里头,只有余老头能做。当初去官府申这差事的时候,齐蔚也是拿了余老头做的钗去。但余老头家里做不了这么多,所以齐蔚在冶岭镇找了一个金银铺一起做。余老头帮忙督工。

    虽说之前已经带着余老头来收过好几次,把有瑕疵的银钗都挑出来打回重做了。但齐蔚想着稳妥点,最后一批验收时,也哄着余老头一起来了。

    谁知这次竟发现了大问题。

    余老头掂量着银簪,又放鼻子边嗅了嗅,紧接着把二十九支银簪全部挑出。

    “齐老板,”余老头转向齐蔚,严肃道,“这二十九支簪,被替换了材料,用了有毒的东西。”

    金银铺的老板和老板娘一听,怒道:“你血口喷人!”

    齐蔚合上那匣子已被余老头赞赏过的金钗,将银簪接过。她掂量重量,没问题,色泽和气味也正常,“余老,哪里有差错?”

    “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银,被他们用离铁替换了。这东西很像银,但禁不住放,而且有毒,闻久了让人眩晕、厌食。”余老头笃定地说。

    齐蔚问,“用什么办法能验?洗银水?银药?”

    余老头摇头,“这是十年前夏疆那边弄出来的东西,几乎和银一摸一样,只有气味稍显不同。但气味只有我鼻子能验。不然就等五年后,它会掉色,这才看得出细微差别。”

    余老头和金银打交道五十余年,比齐蔚的年纪还长。齐蔚感受不到他的鼻子闻出了什么,也等不了五年,“你确定?”

    “确定。”

    金银铺老板道:“齐老板,你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啊!咱也是你千挑万选的,能力、品性,哪一样没过关?晴山居、方记多少名店从咱这订钗?这老头验都不能验,就说咱是造假,你要是信了,以后谁还敢跟你做生意?”

    “是啊,齐老板,之前你们来验收了多少批,哪次有问题?”老板娘接道,“余老莫不是觉得我们怠慢了您?我们小门小户不懂规矩,该给您的没给上,日后定然加倍补上。这个节骨眼,您给我们下绊子,也是给齐老板下绊子啊。”

    齐蔚为了做得好些,一直拖了时间,这会确实紧急了。

    余老头见齐蔚拧着眉头没说话,道:“齐老板,我对从我手里出来的东西负责,可拍板的还是你。你要信我,就别收这二十九支簪,要不信,等害了人命,被抄斩的也是你。”

    “冤枉啊!”老板娘哭叫道,“死鱼眼说害人命,就害人命了吗?银器本来就能验毒,他不是说换了三分之二吗?那还有三分之一的银,变色了没有?五年,五年过去,什么东西不掉色?就算有人病了死了,还赖得到一根簪身上?”

    “行了,别吵了。”齐蔚冷道,她走到余老头身前,“您退后些。”

    说罢,右手不知从哪转出一根铁棍,反身扭住金银铺老板的胳膊,将他摔倒在地,铁棍抵在他脑袋上。

    齐蔚带了早饭回来,分给银铺里十几号人。又端着肉包子给正眯眼勾线的余老头,“小老头,吃点饭。”

    余老头哼了一声,“我做事,不分神。”

    齐蔚又一次讨好失败,恹恹地把肉包塞自己嘴里。

    “过来。”余老头喊住她,“昨个怎么信我了?”

    齐蔚蹲下给他扇风,“就冲您老对我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不会没事忽悠我呀。而且您可是五十年的行家,我在这事上,绝对最信您。”

    余老头又哼了一声,将剪子放下,意思是齐蔚可以带着马屁滚了。

    其实信余老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金银铺老板娘说“就算有人病了死了,还赖得到一根簪身上?”。

    这老板娘是在暗示五年后的事情,赖不到齐蔚。但内府收钗的时间就在眼前,交不上去,轻则赔到倾家荡产,重则蹲大牢。她是仗着齐蔚时间紧,没办法选才敢这么干。可齐蔚最讨厌别人玩她。

    齐蔚一不做二不休,上来就“屈打成招”。老板娘怕她把老板的脑袋打开花,哭天喊地地把偷换的银材交出来了。

    那二十九支银簪用不了,齐蔚只得在冶岭镇重新找人打。冶岭镇做金银器出名,家家户户都干这行,但做得出色的也有限。余老头在齐蔚焦急的时候,冷哼说,最复杂的錾花由他来做。

    于是齐蔚重金招来的十几号人连夜就开工了,一整晚,没人停下。齐蔚不会做,但也不敢走,闷在铺子里帮忙烧火溶银。

    六月的天候,夜晚也是热的,齐蔚待在跟蒸笼一样的地方,浑身的汗就没停过,头发能拧出水。衣服里的裹胸湿了之后,变得格外沉,在她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实说,齐蔚烧着火,看着炉台里熊熊升起的火焰,有一瞬间的失神。在那瞬间,她近乎崩溃。她想回家。

    齐家在最苦的时候,都没苦过齐蔚。脏活累活,她压根没碰过。齐鲁肩挑扁担,走街串巷,齐乾还能帮爹抱水囊、背干粮,可齐蔚走几步路都不愿意,非要抱抱。

    她趴在父兄的肩膀上,觉得天蓝得耀眼、风里都是摇曳的花。

    可她现在见个人就得陪笑脸,还得处处防着被骗。王宫这一笔生意,她本就只想做好,没挣几个钱,这么被黑心老板坑一道,她又要亏。可就算亏死了,她也得咬碎牙把它吃下去。

    “这日子几时能过到头啊!”齐蔚用力鼓动风箱,把怨气都发泄在这只无辜的风箱上。

    眼看银簪一支接一支地做好,齐蔚昨晚郁结的怨气都散了。院外忽然有人吵闹,银匠的孙子跑进来说官老爷来了!

    十几号人顿时停了下来,只有余老头还眯着眼雕刻他的花纹。

    “一点小事,”齐蔚安抚众人,“刘大爷,您带着大家继续做,我出去看看就成。”她表面和气,心里正怒骂那对黑心夫妇。他们居然还真有脸报官,看她不把他们反告到倾家荡产。

    她大步跨出门,却见官差转道去金银铺那边了。黑心老板娘在他们家铺子前撒泼打滚,死活不让官差进去。

    众人围着金银铺看热闹,外围站着一个群青武打装扮的人。齐蔚走上前,在那人转身走之前,道:“不是闻启了吗?”

    那人转过身,摸了摸鼻子。

    齐蔚原以为跟在自己背后的人是什么歹徒,或是张以舟邀请她去他家里住时,提到的政敌。没想到还是张以舟安排保护她的,这人居然还会出面帮她忙。

    齐蔚递给那人一块银,说:“这是我在他们家找到的离铁,可以请人看看。晴山居和方记也有一部分货从他们这里走,如果能说动这两家,肯定能弄清楚。”

    齐蔚从金银铺老板娘招供的时候,就没打算放过他们。所以早晨溜回去了金银铺,在他们地下室找到了所谓的离铁。从离铁的堆放和磨损来看,金银铺至少七年前就已经弄到了这些东西。

    她原本打算把贡钗的事情解决了,再去找晴山居和方记。这两家首饰店是老铺子,在这拿货不下五年,定然有东西掉色或者客人出事。只不过大抵没人注意到是银器的问题。

    但既然张以舟的人愿意帮她,她也乐意接受。他们处理这事铁定比她快,至少官府会慎重考虑他们说的话。

    齐蔚卸下一件事了。

    她向那人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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