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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叁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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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晚上的,两人懒得再进瓦舍玩,就在路边小酒摊上要了冰镇的酒,数来往的行人。

    以前在泉宁,两人开店之初,没找到法门,一天见不到几个客人。于是两人就坐在大门口,数数有多少人过店门而不入。那时齐蔚才刚揣着二十两银子离开家,冉微白刚许下誓言要脱离家族,自力更生。所以两人是真的穷。把从酒馆喝酒赢来的钱用在开店上,便只能喝白水了。

    但穷也有穷开心,在门口数行人、看天光云影变幻、门槛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就笑翻在门口。

    “你看那姑娘怎么样?”冉微白一撑长条凳,倾向齐蔚。

    齐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评价道:“挺好看,不过看着像画堂春的姑娘,你家里能让你娶?”

    “胡扯,”冉微白道,“这发髻是未出阁的姑娘才会扎,粉黛也没打,还有那手上的茧子,估计女红做得不错。分明是水灵灵一大闺女。”

    齐蔚喝了口酒,懒懒道:“说得不错,可惜我在画堂春门口见过她,还招揽我进去来着。”

    “哦,”冉微白失望地撇嘴,“那我是没机会了。”

    “小谢不是说你娘给你找好人了吗?”齐蔚道。

    冉微白看向蹲在路边和耍杂猴子比划的谢昂,一时想把他也当猴子卖了,“找是找好了,但我都没见过,谁知道是什么歪瓜裂枣。”

    “我爹成婚前也没见过我娘,掀开盖头才知道自己娶了天仙。”

    “那是极少吧。”冉微白道,“我一向以为自己的时运并不够好,说不定盖头一掀,给我吓死了。”

    “那怎么办?要不,逃婚?”

    “话本看太多了你。”冉微白惆怅地喝了口酒,“天下再大,又能逃到哪里去?”

    “现在咱绮岚能赚钱了,你用不着家里给钱用,”齐蔚道,“要是你当上官,家里还要巴结你。怎么就连娶谁都做不了主?”

    “小齐,我有些难处……”他看着齐蔚那一段在夜风中浮动的发绳,和盘托出的冲动终究是噎在了喉头。

    外头正巧走过两个唱曲戏子,悠长的曲声吸引了齐蔚的目光。她大抵没听清冉微白的话。

    冉微白知道齐蔚喜欢听这个,便喊住他们,叫他们在路边唱上一会。

    齐蔚拿着谱,点了一首从柳临风的《将军意》改来的曲子,很短,但因改得太好,流传甚广。唱词大抵是写昭恒大将军千里夜驰,带一杆方天画戟去救身陷囹圄的好友隋定。

    铿锵戏腔里,齐蔚拎起酒壶和冉微白对碰,道:“我只是个小老板,但要是有帮得上的,无论你何时开口,我都会千里夜驰去找你。”

    冉微白没料到齐蔚突然认真,明眸盯了她一瞬,到底是笑了开来。他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倒扣给齐蔚看。于是齐蔚也将手里的酒全数饮下。

    两人仿佛以酒做誓,立了什么了不得的约。

    一顿酒,喝了半宿。冉微白马上就得闭门准备科考,齐蔚想着干脆陪他尽兴,所以喝得两人都有几分晕才回去。

    齐蔚脚步虚浮地进张府,路过荷花池时,发现被她摘过的那几株荷花特别萎靡,一般而言,荷花不至于这幅样子,看来的确是难养。齐蔚被酒壮胆,想着要不去跟张以舟问问怎么赔他这荷花,或者给她点时间,她试试养回去?

    大抵是心怀愧疚,她走路都有些鬼鬼祟祟。摸到门口,被闻启迎面撞见了。

    闻启手上拎着个盒子,齐蔚脑子一抽,想起他拿着一只断手的场面。

    齐蔚再大的胆子,也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的胆,毕生没见过血淋淋的场面。她没出息地后退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齐蔚摔醒了,她甩甩头,抓着闻启的胳膊,从地上站起,“闻、闻启,你来得挺早,呃,不是,来得挺晚。”好像也不对,齐蔚紧张地捏手。

    韩江月忽然从闻启身后探了出来,她用细如银针般的声音说:“小姑娘,晚上不要乱晃悠,容易遇到鬼哦。”

    打更的铜锣恰好响起,浓重的夜色里,齐蔚被韩江月惹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要吓人。”闻启道,又转向齐蔚,“齐小姐,江月只是闹着玩,瞎说的。”

    相比平荻,闻启虽然平时也不太爱讲话,但他并不冷淡,跟人说话时,带点温温妥妥的笑,加上倜傥的眼角略翘,脸上的疤痕好似都会隐去几分。

    齐蔚在心里自我安抚说,闻启抓的不是什么好人,干的是好事。她缓过劲,却没胆去提缇紫芙蓉的事了,她僵直地走回了颂雨轩。

    一阵风钻进了房里,将案牍吹得沙沙作响。平荻关上窗,示意候在门口的侍女进来为张以舟宽衣。张以舟站起身,随手将一封文书递给平荻。

    张以舟微闭了眼,一个侍女为他梳理长发,一个脱外裳,剩下一个侍女端清水等着。

    近年来,张以舟休息时间愈发少,张伯怕府里人吵着他,便定了入夜即静的规矩,家仆做事都不能出声。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烛火映在平静的清水间,照在经年的铜镜里。

    “平荻。”张以舟突然道。

    平荻从镜面里看见张以舟眼眸微狭,面露不悦。

    “拖出去。”张以舟道。

    “是。”平荻几步上前,猛然扣住了伺候张以舟脱衣的侍女,连带着嘴也捂上,强硬地拖了出去。

    张以舟的外裳滑落,一只香囊跟着掉下。

    剩下两个侍女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地跪倒在地。一盆清水也打翻了。

    张以舟踩着地上的衣物,走到另一边,淡淡道:“都扔了。”

    外面,张伯叫人押着平荻拖出去的侍女到柴房去,又赶忙进屋让几个侍女处理干净。他逮着跪在地上的侍女,狠狠责骂。

    张以舟一身白色中衣,站在昏暗里,“张伯,算了。”

    张伯松口气,道:“公子宽厚。老伯替她们几个多谢公子。”

    “外面那个,”张以舟又道,“驱出府。”

    张伯变了脸色,“这……小桃只是仰慕公子……公子,罚李小桃到外院去吧。”

    “驱出府。”张以舟不容质疑道。

    “公子,李小桃没有家人,出府活不下去的。”张伯恳求。

    “李小桃是嘉成二十年榕城饥荒时被卖到昭郢。张伯,你看她可怜买进来的。”

    “是,求公子饶她这一回。”张伯有亲人死在那场饥荒里,所以对李小桃总是诸多照拂。

    “张伯,李小桃过往做过什么,你不会不清楚。看在你的份上,我未曾深究。但这次,我断然饶不了她。”张以舟背过身,显然是不愿再谈。

    张伯见此事已经无法转圜,只得退下。

    没一会,卧房处理干净了。平荻替张以舟剪灭烛火,悄然合门离开。

    平荻在张府有自己的院子,侍从都喊他“平公子”,仿佛他也是张府的子弟。

    他从赋原居回去,闻启已经在侧厢房睡了。

    “按你的意思,给他下了安神的药。”韩江月摇曳着步伐,走到平荻身边,“睡得安稳多了。”

    “谢谢。”平荻放下窗纱,回了自己房间。

    韩江月跟在他身后,“平大人,你也该换药了。”

    平荻脱下上衣,后背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鞭痕,有些地方甚至是被上了倒钩的鞭子刮下了肉。

    “这样凶狠……”韩江月哽咽道,她不是没见过更惨烈的伤口,却还是在给平荻上药时,颤抖了手,“张……公子竟对你也如此狠心。”

    “我有错。”平荻漠然道,他翻看着张以舟给他的那份文书。这是大理寺呈报的,关于今晚“突查阳康坊”的禀告。

    阳康坊的黑赌场是张以舟从恭郡王身上调查出来的,收网也是张以舟派平荻带人去协助,不然光凭大理寺,必然会出现大量伤亡。

    这份文书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可张以舟把这份文书给了平荻,究竟有什么用意?

    韩江月小心地给平荻包扎,埋怨道:“合该让齐蔚看看你这身伤,让她知道还有比断手更惨烈的事情。”

    “她是局外人。”平荻合上文书。

    “公子对她,可不像外人。”韩江月道,她将绷带缠绕到平荻肩上,手指滑上他的喉结,又如轻丝般落在平荻胸口。

    平荻沉默着。

    “平大人……”平荻硬朗的侧脸被温热的唇吻着,怀里坠入婀娜的腰肌,“我对你,也是不同的……”

    “今晚,是你放那三个凶徒下楼的?”平荻抚开了她的衣襟,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勾画。

    韩江月脸上泛起潮红,她偎在平荻胸口,低声道:“没拦住。”

    “不要伤及无辜。”平荻喑哑着声音道。

    “如果她受伤了,”低伏的媚声荡漾,“你说公子会像我现在这样心疼吗?”

    “韩江月,”平荻叫道,声音转瞬间回归如常,而韩江月,在他怀里被捏住了后脖颈。

    韩江月白皙而修美的脖颈随时都会被折断,就像彩色的泡沫,一触便破碎。她难以置信,“平……你……”

    “不要试探公子。”平荻的声音宛如寒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你无非仗着我对你有几分真心。”韩江月指尖出现几根银针,猛然挥向平荻。

    “叮”,不过一招,平荻便打落了银针。一柄匕首抵在韩江月胸口,“你错了,我靠的是这个。”

    刀刃冷得像毒蛇,撕开肌肤,钻入骨髓。

    —

    “王爷,科考的一应事务已经顺利展开,礼部排好了最终的考官名单,紫微台认为可批。”张以舟把一卷名单呈给朱廷和。

    朱廷和打开,简单看了看,“你办事向来出不了差错。”

    一旁的陶晨忻忍不住道:“当真不插手这次科考了吗?这么好的机会……”

    朱廷和抬手止住他的话,“我们清洗朝内外,打的是除奸佞的名号,此时安插人手,难免落人口实。”

    “王爷不需要党派,”张以舟接道,“今年的科考只是给朝廷选拔清官能臣,来日王爷登得尊位,这些便都是新君的肱骨之臣。”

    陶晨忻明白了,拜道:“下官愚钝。”

    朱廷和扶起他,道:“近日对百官的考核,晨忻做得很好,大抵是这些年来最干净的一次了。”

    “若非王爷支持和张大人提点,晨忻办不了此事。”陶晨忻道。

    “科考之后,如何任免,也还需你们辛苦。”朱廷和道。

    几人正聊着,王妃苏琼来给朱廷和换衣了。

    张以舟他们便退了出去。

    陶晨忻问卫兵,“上北国的人到哪了?”

    “禀大人,约在二十里外。”

    “要不了几时了。”

    上北国淮清王带着迎亲使团快到了,朱廷和要去城门口迎接。按说朱廷和已是雍梁王太子,怎么着也不该降尊去城门口接人。何况那淮清王高怀熹论起亲缘,是朱廷和的后辈。

    但国与国之间的一切往来,皆是凭国力论尊卑。

    上北国向东是藏着无数珍宝的大海,向西有通往异域的古道,国内皆是沃土,粮食年年丰收。加上国君高致晟励精图治,上北早已是五国中的至强者。这些年还传出风声,说高致晟欲称帝,做明徽王朝之后的第一个皇帝。

    故而,雍梁八公主多少有点“高攀”上北淮清王的意思,朱廷和不得不“降尊”迎接。

    “冉微白有何动向?”张以舟与群臣隔出了距离,问平荻。

    “公子,冉微白三天前同齐小姐在小涵江上喝过酒后,便只待在客栈里准备科考,几乎没出过门。”平荻道。

    张以舟搓着腰间的佩玉,道:“想办法进去看看。”

    “是。”

    “齐小姐已经出城了?”张以舟又问。

    “是,今早出的城。何喻近日回来了,由他护卫。”

    “好。”

    齐蔚真在官府的买扑里抢上了一口饭——由绮岚妆坊供应八公主大婚用的钗环。这里面包括八公主出嫁戴的金钗、带走的陪嫁,还有要赏给亲眷、侍女的钗环。数量大,而且贵重。

    齐蔚不放心,从样式打造到运达都城,她都要亲自经手。最近最后一批贡钗已经由冶岭的手艺人做出来了,齐蔚今天早上骑马前去验收。来回得两天。

    日上高头,卫兵来报,淮清王即将抵达。此时朱廷和已经率众臣等半响了。

    上北国一行在临近都城的时候突然止住了脚,在十里外的折柳亭歇了起来。明摆了晾着雍梁,偏偏国力摆在那,雍梁说不得什么。于是苦了等在城门口的人。

    朱廷和是储君,有他不能少的仪仗。华盖在上,总是能挡些太阳的。但群臣就不好受了,朝服本就繁复,加上六月底的阳光越来越热,没几个人耐得住。

    “这淮清王架子可真大。”刘鲲擦了擦头顶的汗。

    陶晨忻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衣袖,“跟张大人学着点行吗?”

    日头下,张以舟挺拔如松,丝毫不见疲倦的颓靡。

    同样是在这晒了半天,张以舟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难不成真是玉雕的?刘鲲腹诽着。

    忽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震动不已。黄土飞扬中,蛟龙入海的旗帜浩荡而来。百匹纯白的健马向着昭郢奔驰,彷佛要踏破城门,跃上云鼎神山。

    “来着不善。”刘鲲和陶晨忻对上眼色,不约而同地向后看——骆羌带着武将披甲执枪,悍然立于文臣背后。

    朱廷和从雍梁众多礼俗之中,选了一支由军队舞出的《袍泽》,不是没有原因的。

    上北的铁蹄若奔雷,以不可阻挡之势倾轧昭郢。日头彷佛都昏暗了几分。

    “啊……”有人发出一身惨叫,软倒在地上。卫兵迅速将他扛走了。

    难不成真想宣战?陶晨忻心说。他看到好些个官员都在抖腿肚子,当刘鲲顶他的肩膀,陶晨忻才惊觉自己也已在威慑中失了态。

    可是站在最前方的朱廷和与张以舟巍然不动。宛如神山云鼎。

    储君朱廷和从来都是走在陶晨忻他们前头,却常常慢下步伐与张以舟同行。原来通向王座的路上,当真只有张以舟可与君王并辔。

    轰鸣中,张以舟向着滚滚白浪前行一步,高声道:“外臣张以舟,恭迎淮清王!请淮清王下马入都!”

    马群没有停。

    陶晨忻似乎听见身后的刀枪发出嗡鸣。

    豆大的汗水从额头冒出。

    “请淮清王下马入都!”

    为首的高头大马遮蔽了烈日,前蹄跃起,向着张以舟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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