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半离歌(七)
求死不能啊,李深紧紧地闭上眼,听到这句话几乎是自虐般的舒畅。
如她所愿。
呼啸的风刮过,他身上的披风早就落到数步开外的地上沾了尘土,李深一点点起身去拾起。
极致的痛苦让他连弯腰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于登天。
手指颤抖着将披风盖到身上打了个结。
罗珠早就随着那阵呼啸的风不见了。
寂寥的夏风,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希冀。
次日清晨,沈逍客他们求见苏差王被拒,侍从禀告,“王爷身体不适,几位明日再来吧。”
门外站了几个侍卫,浓烈的药味从窗口传出,看来苏差王是真的病了。
现在开始往后都是未知的了,桑枝想去王府里转一转,说几天在王府几天了,她连王府的几位妾室都没见过。
五位妾室,都住在一个院里,这样子看来王爷也不重视啊,桑枝旁敲侧击地问过小桃他们,那些妾室是一些大官送来的,推脱不得只好收下。
一年之中王爷去那个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古代女人打发时间消遣的乐子少,桑枝到的时候院里几位是在做丹寇。
就是染指甲。
五个女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张桌子上,旁边站了几个小丫鬟服侍,见到来人也无什么动作。
一个穿着紫衣的女人让身边的小丫鬟将站在院门发愣的桑枝叫过来。
“姑娘,我们董夫人有请。”
桑枝到了他们跟前,那位穿紫衣的董夫人瞅了她一眼,“与怀山派一道来的人?”
桑枝点头。
桌上摆了一个分了几个格子的装匣,里面放有花瓣,花油等等东西,其余几位夫人正在试颜色。
“来吧,一起做,做了我便告诉你想知道的。”
其他人也掩嘴轻笑几声,眼中没什么恶意,有小丫鬟端了一张凳子过来,桑枝坐过去。
小桃在院门等着她,桑枝看了一眼。
“好了,陪我们试试颜色,又不会把你怎么了的。”
董夫人握起她的手,细细看了眼,“果然是年岁小,这双手细如凝脂,玉指纤纤。”
董夫人调了一个颜色,她是根据桑枝的肤色调弄的,一种白调的粉色,她为桑枝细细地染上一根手指。
“好看吗?”她问。
桑枝看向自己的指甲,莹润的白/粉色,透着少女的纯洁感觉,她点点头,“好看的。”
她扬起脸眼睛轻轻眯起来,董夫人有一瞬间的失神,接下来她没说话为桑枝十根手指都细细抹上了这个颜色。
桑枝摊开双手等着指甲晾干。
董夫人也开始继续调制颜色,她选了一个紫色调的,“人老了,小姑娘那种年轻的颜色就不能用了。”
“哪有,”桑枝接过话茬,“在座的几位夫人还是很好看,我刚刚乍一眼一看还以为和我一样大的呢。”
她这话有夸张成分,但哪个女人不爱听夸赞自己年轻漂亮的?
他们也不例外,桌上的几位夫人终于看向她,坐在桑枝对面那位耳挂金坠的夫人道:“好了,你到这儿来找我们是想知道些什么?”
小心思被戳破,桑枝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要问些什么,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道,“我……我想知道王爷为什么要杀了王妃?”
“哎呦……哈哈哈”,梳了一个高髻的夫人道,“也就是你们会信了。”
“我们那威名在外的王爷会杀了自己成婚数载的妻子,要说我们可是不信的。”
“是啊,”旁边一人嘲讽道,“若是王爷真能下得了狠手,也不至于我们姐妹几个坐在这一起染指甲了。”
“小妹妹,你家中是做什么?”董夫人问道。
桑枝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诚实答道:“家父从商。”
“从商啊,那就怪不得了。”
“前段日子,王爷收到了京城来的信件……”
桑枝激灵起来,感觉这里面必定与这次的事情有关,“信件里说什么了?”
董夫人抹好了一只手的指甲,斜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王爷的信件,又是京城来的,我们这些不受宠的哪里能知晓。”
另一位一直没说过话的夫人开口,“当朝皇帝平庸之才,共生下了四个孩子,王爷年长又是嫡出,可惜先皇后早逝,王爷早早地辞了京城要了洛城做封地。”
“剩余三个孩子,平山王与定泊王相斗数十年,结果被岁成公主渔翁得利。”
她抬起清淡的目光看向桑枝,眼里莫名带着嘲讽之意,“或许,这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女皇要登基了。”
她这一席话大胆至极,妄议天子和朝局,又做出诸多批判,可桌上的其余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董夫人道:“徐娘子,你可别把这小姑娘吓着了。”她轻轻吹了下手指,微紫的指甲衬得整个人雍容。
桑枝听完这些话,心中的震撼激起千层浪,四个孩子唯有一女,岁成公主,那不是赵决的母亲吗?
两位王爷身在京城,据那位夫人所说,岁成公主即要掌控大局,那那两位王爷必定已经被控制了,剩余有威胁的就只剩下远离京城的苏差王。
山高皇帝远,若是苏差王也想分一杯羹或者抱负再大一点想要和岁成公主争一争那皇位呢?
民间对苏差王的好感极高,他又手握兵权,若桑枝是岁成公主,她会如何做?
皇位近在咫尺,这种欲望势不可挡,她会杀了自己的父兄,除掉一切阻碍,可远在洛城的苏差王却是难以控制了,她会着人写信一封,皇位我势在必得,若你想要保命,便自裁了断吧。
又或许她有心存一丝善心,得知了苏差王妃有孕的消息,与他说,我可以放你们一命,但是我不允许你有子嗣,否则我会派人杀了你。
两种情况,或者其他都有可能。
桑枝的脑子一下子变得很乱,她手上指甲还未干,拽住了裙角,白嫩的粉色沾上她今天穿的白色衣裙,留下痕迹。
“各位姐姐,下次再来找你们聊天。”
她匆匆离开,她要去找若水姐姐或者沈逍客他们,这个原因一说出来或许苏差王就会对他们坦白了。
少女飘飞的衣玦与头上的细带仿若一体,微扬起的风轻轻吹乱她额角的发丝,桑枝眼神清明,这些消息就是转机。
“小桃——”
桑枝跑到院门,“我们回去吧——”
那个吧字还未说完,小桃对桑枝欠了欠身,“姑娘,王爷有请。”
她神色似乎换了一人,肃杀无情,桑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当场就会被她拧断脖子。
淦,桑枝心中轻骂一句,差点自己就能去邀功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异物半卡在了脖子中,吞下去难受,弄出来也难。
“好,我和你去。”桑枝说道。
桑枝走在小桃身前,若是她有半点反抗小桃就能很快作出反应。
“你一开始就是王爷的耳目?”
“姑娘说笑了,这偌大的王府哪一个不是王爷的人?”
桑枝没再说话,临了到苏差王的院子前了,早上她与莫若水他们来时见到的一众侍卫都不在了,小桃领着她进去。
他的房间里药味很大,重重白帐,像是丧堂,苏差王就卧在最深处的一张床上。
小桃在后面说道,“王爷,人带到了。”
“下去吧。”
隔着一层白幔,桑枝只能隐约瞧见个人影,苏差王从里面撩开帷幔挂到一边。
桑枝瞪大了双眼,昨日还见着丰神俊朗的苏差王,现在眼前却是垂垂老矣。
长发半白不黑,双手枯槁,面容惨淡,这样子像是七十老朽。
桑枝不敢认,试探性地问道:“苏差王?”
“嗯。”他的嗓音未变。
“你为何变成这样了?”他哪里是生病了?在桑枝看来他这就像是被施了咒一般。
苏差王却是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他没由来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桑枝退后了几步,与他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她的大腿处藏了一柄匕首,那是她娘临行前送她防身的,只要苏差王露出一点威胁,这里没有人,想必她还是能与苏差王搏上一搏的。
“我这样对你做不了什么?”
他淡淡道,“你知道些什么了?”
“我知道些什么?”桑枝没敢放松警惕,“我知道你贪生怕死杀害自己的妻子孩子,知道你妄图去争皇位。”
说完后,桑枝心里甚至还留有余悸,“我说的有错吗?”
苏差王眼神犀利目光如箭地看向她。
若是有错,就是那万分之一的概率,那就是皇权欲望使然,桑枝不愿去想那个猜测。
“有错。”
苏差王说。
“我若是想要争皇位,早在十几年前我就不会自请离京,要是想争皇位,我就不会为这偌大的洛城百姓生活中富足。”
将士,百姓,他从来到洛城的第一天起就看见过路有冻死骨,幼童如野狗般疯抢吃食。
这些,全是他亲眼所见。
他的父亲,李氏的皇帝,治国却是平庸,受人蒙蔽,或者说是不愿睁开眼去看那么残忍可怕的现实。
这十几年了,他日夜为洛城操累,为国家守疆卫土的将士就该受到最好的待遇,国家的百姓就要生活富足。
这些,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
坊间传闻,他也听说了,说他有治国之才,有佛祖之慈,这些他从未在意过,这种评价越来越高。
他没想到,这些终有一日变成了他的坟头砖,皇位争夺,他的两个弟弟生死未卜,他唯一的幼妹要登临大宝,而他,是最后的阻碍。
七日前,京城飞书,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岁成挥军以他要反叛的名头屠城,第二个则是他这一生不能踏入京城半步,不能有子嗣。
一个上位者要你死,轻而易举,他沉寂了两天,他清楚地知道一场战争会给将士百姓带来什么。
会带来浩劫,偌大的浩劫。
两天,被从京城来的暗卫是种默认的抗议,街市上的那支箭就是威胁。
他屈服了,选择了第二个岁成给他的余地。
也成了压倒罗氏最后的一根稻草。
无子嗣,也就是说他要罗氏将怀胎六月的孩子打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期待了六个月的孩子被他亲手煮的堕胎药打掉。
成形的血块,大片的血泊从罗氏身下流出,当罗氏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失去两个人了。
他的妻子和孩子。
苏差王抬眼看向桑枝,眼里是暗淡的黑色,他的眼里真的没了光彩。
死人才会失了神采,而他身未死心先亡,桑枝瞬间浑身失力,她明白了苏差王没有说完的话。
他若是想去争夺皇位,比岁成一位公主做女皇只会更容易些。
他手中的兵权有一战之力,只要……
只要他有一丝的夺权之意,现下的局势就已然不同了。
桑枝有些哽咽,“王妃不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
“那你的样子?”
苏差王抬起自己的双手,如枯槁残枝,他说,“这是我应得的。”
有失必有得,他既选择了虚渺的天下苍生,必然要失去自己的至亲所爱。
他复又抬起头,眼里多了一抹灰色的光彩,“我今日找你来,不愿别的。”
“我只想,想你们能让阿珠,”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声音哑沉,“能让罗珠消去罪孽,踏上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