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时间
陈嘉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杨倩倩在她眼里突然没那么好看了,她鼻头钝钝的,也会长痘痘然后留下红色的印子,脸颊有轻微的红血丝,换季时脸蛋要起皮,她的手也没有表面那样柔软纤细,而是有着一些粗糙的茧,全然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
杨倩倩不再是她心目中小说女主的样子,玫瑰依然是玫瑰,可她不再是城堡里高傲的那一朵,而是花圃中万千花朵里平庸的其中一朵,太阳依然是太阳,但她不再是明媚耀眼的太阳,而是雾霾下被遮挡住光辉朦胧的太阳,甚至她依然是春风,却不再是温柔和煦的春风,而是夹带着会让人过敏的柳絮让人厌烦的春风。
杨倩倩变了吗,杨倩倩还是杨倩倩,她没有变。
是缺点的展现将她拉下了‘女主’的神坛,令她变得平凡。
可女主的高帽,那些期待,原本也是别人去施加给她的,把她绑架,标榜到一个完美的形象,稍有不能满足别人的期待,就是变了。
马子腾也觉得很累,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杨倩倩许多心思压在心头偏不爱解释,于是他觉得疲惫,觉得跟赵斌两个人打篮球是那样轻松,不用猜谁的心思,不用小心翼翼,也不用害怕自己哪里说的不对做得不对,于是久而久之他觉得要不就算了,就这样算了吧。
他以为自己可以无限接近杨倩倩,但时到今日才恍然自己根本看不懂杨倩倩,这让他很累。
突然就不再想坚持。
马子腾不再时时刻刻跟在杨倩倩后面,也不再找着机会就一起去办公室送作业,不知不觉的两个人已经有很久没聊过天,那段隐藏在心底的情感,来不及冒头就好像突然被闷死了。
每当杨倩倩触碰这段记忆,自己都觉得茫然,有的关系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什么巨大的矛盾,也没有撕心裂肺,就这样悄悄的渐行渐远。
初三,老师开始时不时的提及中考,考试愈发频繁,陈嘉还是半半溜溜的成绩,周瑜依旧保持女生里的倒数因此有些焦虑,但这种焦虑很快又会被其他的事儿分散,然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努努力,最后成绩依旧没有任何起色。
正午的阳光照进教室,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夏天,它倾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可最开始的那份心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看着因为没完成作业被老师喊起来罚站的赵斌,陈嘉突然回想不起最开始对赵斌懵懂的那份感觉,那时候觉得他处处都好,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坐在那儿便神圣的发光,跟母亲提起时嘴里句句不离他的优点,即使那时他也常不完成作业然后现补现抄,和马子腾会利用班干部的身份为没完成作业的兄弟打掩护,不记名,包庇犯了错的朋友,可她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
现在却开始觉得赵斌真的那么好吗?大家好像都差不多,生活充满了平淡,人也渺小又平庸。
和周瑜一起偷偷用mp3听歌已经不能够满足,触屏手机能玩许多游戏,所以她更盼望能从母亲那儿得到一部手机,那些曾经喜欢的不得了,要单曲循环的歌变得听到前奏就腻烦的立刻切歌。
没多久,周瑜便也不再带那个mp3,即使那个mp3没有丝毫损坏,曾经被羡慕,被捧在手心,被抢着借用的,它的价值再也跟不上人的需求因此被沦为压箱底的物件,被抛弃在家里某个角落,生灰。
物件有时候就好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得不到时抓心挠肝的羡慕,恨不得拿出自己所有东西来换,并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对方,但人来人往,正如《小王子》里写的,世界上不止一支玫瑰,你终究会发现,自己捧在手心里的这支玫瑰也不过是千万支里的一朵,跟其他玫瑰比起来,有的更鲜艳,有的更娇嫩,有的看起来完美的没有一只蚜虫,花瓣上的朝露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而你的这支,你开始发现她身上爬满了蚜虫,她的刺是那样尖利,会刺破划伤你的手心,她开始有些枯萎,花瓣卷曲,干裂,坠落。
是你在这支玫瑰上花费的精力而让她变得特殊,你嫌弃她平庸,又不舍得撒手自己曾投入的精力,可最终的最终,她的价值跟不上你的需求,将面临是被直接的抛弃,还是冷淡的尘封。
无论怎样,这支甘愿被你折下来,将自己交到你手中的玫瑰,她对于你来说,已经再也无法从回到枝头那般艳丽。
或许出于怀旧,被尘封的旧物某天还会被拿出来擦拭掉灰尘,端详一二,但我们都知道,那段独属于我们的时光再回不去了。
人可以怀念,但最忌讳的就是往回走。
他们想要寻找回青春的感觉,想寻找回最初的心动,想寻找月亮还在高悬于天上时的仰望。
现实的平凡促使这种幻想使人沉沦,不断的在记忆里美化虚幻的过往。
但当重新使用起mp3,那股怀旧的心情过去,又会嫌弃它的作用是那样的小,迎来的不是再续青春的幸福,而是原来自己怀念的东西也不过如此的失望。
人人怀念属于自己的年代,但,没有人能够一直活在那个年代。
怀旧永远只能是怀旧,时代不能后退,人也不能。
初三下学期,陈嘉母亲给了她一部旧手机使用,这时候班里大多数同学也都已经得到了自己的手机,思涵不再看纸质的小说而是用手机看电子书,或玩一些小游戏。
因为被抢了课本有苦难言的李家豪再一次被点出去罚站,他站在走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想着什么。
小麻雀们站在窗台,隔着玻璃叽叽喳喳吃着不知谁故意放在窗外的剩面包。
风一吹会卷进许多柳絮,有过敏体质的同学便戴起了口罩。
肖燕的舞蹈终究还是被家里给停了。
家里认为这是关键的一年半,不能再沉迷兴趣爱好,而是要认认真真考上一个重点高中。
爱好始终不能当饭吃,家里并不想为了肖燕的保证去豪赌一场,所谓的学习和兴趣真的能同时进行父母从来就没有信过,只是心软才供给肖燕继续学一学罢了。
那天陈嘉欣拿出来自己的许多小猪存钱罐,甚至还有一张银行卡,她们窝在卧室里一张一张数着票子,可当所有钱都数出来拿去交费时,肖燕才恍然自己一年的课费竟是那么的高昂。
陈嘉欣的零花钱并不足以支撑她的梦想,而就算钱交上了,她也没办法偷偷跑出来上舞蹈课。
当初两人规划的那么美好,在现实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肖燕不得不服从父母的安排,退了舞蹈班去上文化课的一对一辅导。
然而令肖燕哭闹的嗓子都哑了的事情,却是杨倩倩羡慕不可得的。
她站在烈日下寒风中,发着一天才赚六十的报纸,骑着姥姥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带着锈迹的二八自行车,横穿大街小巷跑上跑下送牛奶。
贺老师曾讲伟人在闹市中背书,母亲也说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是挤出来的,杨倩倩便学着一心二用一边发报纸一边骑车子一边嘴里念叨着英语单词,古诗课文,化学周期表。
可是,这些努力,令她不仅没有提升学习,反而因为成绩的下降,周遭充满了“还是不够努力”“不够用心”“不够刻苦”的批评。
杨倩倩想反驳,一心二用实在太难,想要赚钱便不能安心学习,想要安心学习就不能分心耗时的去做零工。
可不做零工母亲身上的压力便要更重一分,生活费也会缩减,过了义务教育未来的学费指不定都会成为问题。
母亲常说她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好好学习,为了个男人不顾家里的阻挠放弃学业也要跟着进厂,后来厂子倒闭便年纪轻轻的去外地打工,现在没有学历年龄也大了,什么工作都不好找,不是限制学历就是限制年龄,赚不得什么大钱只能勉强支撑温饱,所以她一定要好好学习,未来才有出路。
学习和零工耗尽了杨倩倩的力气,她明知道如果未来的学费家里将负担不起,并不是只差自己这六十,自己哪怕能多赚一百块该缺的学费依然不能填补,但她还是徒劳的努力着。
那是一种浓烈的窒息感,就好像被吸入沼泽,越挣扎越绝望。
只要努力就会变好,未来一定会很好很好。
杨倩倩很难再拿这句话激励自己,这句话就好像蒙蔽双眼的欺骗,事实上无数贫穷的人都在挣扎,有人嘲笑他们的挣扎,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慨还是不够有拼劲。
在他们眼里,站在高处的人有着无数理由鄙夷下层爬不上来的人,因为在高处的人眼里,他们也是在用着千千万万个理由来狡辩自己的爬不上去。
“别人都可以你怎么不可以呢”“其实只要努力哪有那么夸张”“还是不够努力,却太贪心”“这么简单的题不用辅导班也可以学会啊”“为什么非执着那点尊严,这就是穷人的清高吗?”“怎么能为了这点钱就放下自己的尊严,一个人如果连尊严都放弃那还剩什么,就算考上名校也是软骨头。”
“…”
生活到底是什么?
是南极的极光,是希腊圣托里尼岛,是意大利米兰科莫湖,是美国弗罗里达,是埃菲尔铁塔,还是六十块一天的零工,三十五块很便宜的手链,十块钱的雪花霜,三百块不准试的口红?
那些被时间磨灭的朝气,纯真且炙热的欢喜,篮球场上落下的汗,全停在了无人察觉的某一刻。
初四,这一年的雪来的比往年晚一些。
陈嘉穿着新外套拢在校服外面,踩着双新的小靴子,唐超越路过时故意捣蛋的在旁边踩了一脚,溅了她一身脏兮兮的雪水。
同学们依然有打雪仗堆雪人的,但陈嘉和周瑜都不再去凑热闹。
一个是怕弄脏了新衣服,一个是嫌玩的手冷。
上课铃打响,王玮和张伟带着雪球进班,随处乱砸,陈嘉趴在桌上躲避那些到处投射的雪球,心中升起一股厌烦。
“下雪烦死了,路堵的死死的,又冷又脏,什么时候才能化干净啊!”
放学时,她对周瑜吐槽。
周瑜缩着脖子,跺跺脚。
“是啊,真他妈冷,我最烦下雪了。”
“我也是,下雪天真讨厌,又脏又冷。”
两人一边诉说着对冬天的讨厌,一边越走越远。
毫无顾忌打雪仗撒欢的心情随着时间悄悄溜走,陈嘉到家将外套挂在暖气片上方烘干,她对母亲提议“我们在车库门口撒点盐,雪铲一铲吧。”
母亲笑着打趣“你不堆雪人了?”
她摇摇头,说“那雪多脏啊,雪花凝结的过程会把空气中的颗粒物凝结进去,里面含了不少汽车尾气的物质呢。”
“你小时候,我们就跟你很多次雪很脏,你不听,还用嘴去尝。”母亲从厨房拿着一袋盐出来,念叨着陈嘉小时候的各种糗事。
“还记得你小时候多喜欢玩雪吗?每年都盼下雪,说最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有雪,有年雪就下了一点点你给急的直哭,而且每次下了雪,你爸都不用喊你起床,只要喊一嗓子下雪了你就立刻爬起来鞋都不穿的趴窗户往外看,你爷爷还给你买了一个小塑料桶,让你把雪挖回家玩,弄得客厅一地水。”
“啊?”陈嘉有些懵“我怎么不记得。”
她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只愁上学该怎么骑车子,这么厚的积雪车轱辘会陷在雪里动不得,就算扛着车子到车道上了,一滑便会摔的身上又脏又疼。
“下雪太麻烦,我现在不喜欢冬天了。”
“是你长大了。”
母亲语气中有些许怀念,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也只是一句“快吃饭,饭要凉了。”
母亲似乎从来没变过,从她第一次迈进幼儿园的校门,再到初四,永远只有那几句重复的话,不停的念啊念啊。
变得只有头上偶尔冒出的白发,眼角滋生的细纹。
日子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想不起是从哪一天起母亲的声音不再洪亮,想不起自己怎么就不喜欢雪了,长大的鞋码,变短的裤腿,无声表达着岁月来过的痕迹。
周瑜的妹妹已经会吱吱呀呀的说话,跑起来小腿很是有劲儿,家里买了彩色的皮筋儿,给周锦脑袋扎上两个短小的啾啾。
她抱着不肯吃饭的妹妹,变着花样的哄,父亲和后妈看着电视上报道开放三胎的政策,计划着再来一胎。
周瑜动作顿了一下,这次比之前更加沉默,甚至没有表现出反对的神色。
但她之所以不再反对并不是因为接受了后妈所以也接受了弟弟妹妹,而是她恍然明白,不生出个儿子来周家怎么可能停下。
不是后妈生也自会有后后妈生,谁生不是生?
只可怜周锦还没长大就又要来个弟弟,这种环境下一碗水真的能端平吗?
周瑜甚至不再考虑自己的那一碗水,婚姻到底带给了女人什么?
后妈那样一个精明的女人,也成了生育机器的样子,她为了什么呢?为了对父亲的情感,还是在这个家的位置?
周瑜想不通,也不想想通,她想,自己成年后总要远走高飞的,远离家庭与婚姻的捆绑。
这样活着才是自己想要的活着。
小时候她觉得母亲为了追寻新生活有些自私,就这样将她留给了父亲,除了钱再没别的给她。
现在却变得跟母亲越来越像,她越来越能够理解母亲,如果人想要活出自我,活得痛快,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自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