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下之策
七王爷点头说道:“此话说来就长了,请周先生听我慢慢道来。话说我大唐朝继承华夏正朔,统一天下,已有三百年了,本朝正经历着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变局。”
他说道此处,看了看周彧神情安详,眼神湛然一片,心知此人虽然年少,但已是仙人之属,心志坚定如大地,绝无可能被言语打动。
他继续说道:“我朝有三大困局,一是世家与寒门之争,自汉以来高阀大族把握朝政,控制学术,致使寒门之士永无出头之日,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然而自隋起,大兴科举,致使寒门受教,有了入仕的机会,自安史之乱后,许多北方世家受到牵连,势力大不如前,加之本朝历代皇帝抑制山东河北世家,提拔寒士,科举中八成是科考制,二成是推举制,致使今日朝堂之中,寒门之士越发众多,但尚不足以与世家分庭抗礼。
二是文武之争,王小波乱后,虽然中原局势稍定,但蛮族侵袭,军阀割据混战日盛,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故而世家文人多记恨武人,时时刻刻欲消武人之权柄,然而我朝统一天下,堪平数次战乱靠的毕竟是武人,此等武人贵族今日亦多是开国元勋,公侯世家,根深叶固,极难动摇,因此朝堂上下文武之争也是愈演愈烈。
三是北上与南下国策之争,华夏起源黄河上游,先人奋发,再得上天眷顾,历经千年,疆域万里,但东晋衣冠南渡之后,南方之人口风貌绝不亚于北方,江南道更是本朝商贸繁华之第一重地。北方高门在朝廷上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南方世家很难撼动,故而希望发展海事,向南方扩张势力。需知南洋疆域万里,幅员不压于中原,却多是蛮夷部落,没有吐蕃回鹘这般国力强盛的异族,如能开发南洋,打通与天竺大食的海上通路,其利难以计数,当是我华夏的万世基业。北上与南下之争,乃是我朝国策之辩的重中之重,南北士族多有撰文探讨其中利弊,终难有结果。”
周彧听到七王爷此番透彻讲解,仿佛眼前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以他的才智不难推演其中发展,他答道:“此非义气之辩,乃是利益之争。不过是南方世家实力不如北方世家,难以压倒对方的缘故罢了。”
七王爷听闻此语,知道周彧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已经看到其中症结了。
北方世家无论家族、生意、利益多在北方,他们宁愿北向重建安西,安北都护府,打通陆地上的丝绸之路,自然不肯南顾。
而南方世家大多参与海事贸易,收益极丰,自然愿意向南洋发展,不愿为了北向徒费国力,故此北上与南下国策之争才会僵持不下,有愈演愈烈之势,盖因此是利益之争,绝无妥协的可能。
周彧道:“王爷是皇族,为何会想到南下之策。”
七王爷道:“我在朝中,又领有皇武卫,知道的情形更多一些。自王小波之乱后,漕运已有近百年不曾疏通,导致关内疲惫,而皇族世家又占有了关内九成的土地,百姓困苦,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情况时有发生?长此以往,国家不国,天下终有大乱。”
周彧此刻禁不住道出从小心中的疑问道:“陛下年轻时亦算贤帝,他知道当今天下的情形吗?”
七王爷道:“他怎能不知,但又能若何。本朝的天下本就是关陇贵族抬起来的,开国那一刻起,天下格局就已形成,土地都掌握在皇族和关陇几大国公世家手中,他又动得了哪一个?”周彧心想关陇贵族乃是起源于西魏时期受封的八位柱国大将军,李唐氏本就是八大柱国之一,自李唐建国以来,关陇贵族家主大多“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可谓地位尊崇,盛极一代。
周彧道:“听闻,陛下也曾想削几大国公家的权柄。”
七王爷道:“是的,不过代价就是他的几个儿子或被圈禁,或谋反被诛,剩下的都是庸才,就算个别有才能的也不得不韬光养晦,三四次之后他也不敢了。”周彧这才明白,那些轰轰烈烈的储君夺嫡之争,原来背后还有关陇贵族在背后支持作乱,这等秘闻不在朝堂之中绝难看的明白。
七王爷道:“我毕竟是出身关内的皇族,没有南方世家那般开发南洋的动力和意愿,我这么做只是想给李唐氏留一条后路。天下哪有不倒的皇朝,如若万一有一天李唐氏在中原待不下去,若能海外建国,保祭祀香火不断,总算是对得起历代祖先了。”
他从一座古色古香的檀木隔断中取出一本绢册,道:“周先生请看我的方略。”
周彧接过绢册,方一打开,就是一幅南洋军政地图,七王爷道:“说实话,我朝至今对南洋未有太多认识,这张地图只有一个粗浅的大略,只有安南地域还算准确一些。”
周彧看到那幅地图,心中似是闪过一道灵光,仿佛抓住了什么,心神深深地被绢册的内容吸引住了,不知不觉看到了晚上。他的功力高深,没有饥寒之感,加之已有夜视之能,一直把绢册中不下数万字的内容一气呵成地看完,此时已至第二日天明。
第二日清晨,七王爷步入密室中,问道:“周先生,可有收获。”
周彧点头道:“今日始知何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诸葛丞相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三分并非无稽之谈。有此方略一本,可抵万里江山。周彧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王爷笑道:“方略大致无差,不过世间的事情大多知易行难,真正实施起来,很难达到当初所想。”
周彧其实在大荒寨的时候曾经听来自岭南道的教习说过安南道的种种,加之有陈老祖的言传身教,再看过七王爷精心筹备的方略,己方对应验证之下,已经对南洋的情形有所了解了。
他问道:"我曾经听闻,安南都护府西有吴哥王朝,亦是千乘之大国,此国就在这数十年之间乘势崛起,从王室到平民上下都信奉佛门,国势颇为强盛。"七王爷一时兴致高涨,抽出了一份南洋的地图展开,对周彧介绍起安南和南洋的具体情况。
周彧此刻也有心多了解一些南洋的情况,两者相互对答沟通,连吃饭都忘了,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周彧看到七王爷的方略多是攻略安南,并不涉及其他,问道:"安南都护府西南二方受吴哥牵制,再西方亦有蒲甘王朝,哈利班超等大国存在,难有扩展空间,为什么不向麻逸群岛发展,按照此册所记载,这些岛屿产赤金、花银、青珠、玳瑁、黄蜡等物产,其中赤金花银青珠等不正是海商最喜欢的货物吗"
七王爷道:"本王原本有此番想法,但实际运作却困难重重。我朝海船并无直通麻逸的航线,只有麻逸海民偶尔自行船至广州港。我朝商人受风浪潮流影响,多是从泉州或广州出发,先绕过琼台,沿安南海岸线抵达贡州,然后继续沿海岸线南下,在室利佛释国横渡南洋,抵达渤泥,再从渤泥北上,抵达麻逸。如此一来,此航线极长,且需经过数个王国,还不若直接在室利佛释国直接进货即可。"
周彧此刻知道室利佛释国是南洋海事的第一枢纽,大食,天竺和大唐商人多在此地交易,且交易的都是大唐的丝绸,瓷器,茶叶,天竺的宝石,象牙,南洋的黄金,香料,檀木,大食的白银,羊毛毯,刀剑,马匹等贵重货物,其中利润至少在五倍之上,甚至有数十倍者。不过如此一来,海商再去麻逸的利益就很小了。
周彧问道:"那有无可能开发从泉州或是安南直接抵达麻逸的航线,可以大大缩短行程"
七王爷说道:"如果满足两个条件也并非全然不可能,一是需要适应远洋航行的海船,眼下海商使用的船多是近海船只,经不住大风大浪,故此始终沿着海岸线前行,二来,麻逸不似室利佛释国,吴哥几处当地都有大的王国,此处只有蛮夷部落,多是数百人,千人以上的部落已经是当地一霸了,加之岛屿众多,许多海盗落户在麻逸,这些海盗有汉人,有土著,有迁徙过去的马来人爪哇人,五花八门,其中势力最大的一支海盗势力,有海船数百,徒众近万。如此一来,麻逸几乎都是海盗与蛮荒部落的势力,哪里还有人敢拓展这种航线。而且若是在当地没有一个良港的话,海船卸货维护也不方便,损耗与风险过大,几番走下来就不合用了。”
周彧听闻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良港与远洋海船,不清缴海盗,就无法开通航线,自然无利可图,然而这是需要事先投入甚多,而且风险极大的买卖,也难怪江南世家和海商不愿意,也不知道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不过这些事情并非全无头绪,一来七王爷已经有了开拓南洋的大致方略,并且在远洋船只、人手和航线方面上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和布置,这样就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周彧本人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但是对于龙图会这般已经经营江湖黑白各道三十多年,每年流水支出上千万贯的组织而言,探索南洋前期的数万贯花销还是可以匀出来的,而且七王爷掌管的皇武卫在物资和人手方面也可以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二来,麻逸海盗横行,一般商船若是没有极强的武装护卫,去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海战不同陆战,战法很简单,大船胜小船,船多胜船少,绝非个人武勇可以致胜,不过那终究是对普通人而言,武功若是到了周彧这般境界之后,在三数只船的小型海战中,已经不需要讲究那许多战法规矩了。
三来,开辟航线,必然要有良港,麻逸的本地土著蛮夷不服教化久已,他们只知道一种语言,那就是武力,若不能彻底打服他们,天天来骚扰海港商贸后勤,则永无宁日,更不用说组织贸易了,因此开拓疆土首先是以武力震慑人心,后面才谈到怀柔与管理,否则就成了无稽之谈。
但凡修行者到了超脱生死之金丹至高境界,若是不做一些极有挑战的事情,人生也很无趣。
很多成就很高的修行者之所以最后相忘于江湖,往往是因为这些人年轻时就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经历,宝刀美酒烈火烟花,豪气万丈历经生死,奢靡盛大的宴会和金戈铁马的战场都走过一遭,而经历的时候往往还很年轻,那么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能够动摇他的事情了,他们往往都会看淡一切,甚至置生死于度外,仿佛这一生都已经在曾经的辉煌与灿烂中结束了,剩下的日子就算过得再平稳,也终是抵不过当年那恍若梦境般的一切。
但若是没有经历这些人世的精彩与辉煌,是很难按捺得住自己的性子。
七王爷此番说辞倒是引起了周彧的极大兴趣。加之南洋万里之遥,天高皇帝远,不受任何人的节制,可自由发挥,倒也颇投周彧的心意。
就在两人谈得兴起时,文先生快步走进来,给七王爷递了一张白纸,上书一道揭语,小住红尘百余年,近我清虚大罗天。七王爷仔细看了之后,递给周彧道:“二先生也真是洒脱,一缕清风,悄无声息,也不带走一草一叶。不如我们一起去见识一下番二先生经营多年的两仪界。”周彧点头答应。
两仪界取自《易经》:"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为阴阳,因此两仪界分开阳界与阴界。阳界乃是与潜龙山庄并行的一处山谷平原之中,由文先生在前方指引,七王爷带了三十多个卫士,周彧和卢云飞跟随,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前往那处山谷,那是一座极尽亭台之胜的大宅院。大宅院门口,站着一位老者,黑衫毡帽,十分清瘦,小眼睛,短眉毛,模样十分和善,他身后也领了八个黑衣武士。
那位老者主动迎了上来道:“郝歌见过王爷,卢庄主,文先生。”
七王爷道:“久仰久仰,原来是郝供奉。”
周彧悄悄传音卢云飞道:“郝歌这人很有名吗?七王爷似乎很是客气。”
卢云飞传音道:“千魔手郝歌,江湖大名鼎鼎的三大邪神之一,无人知道他的门派出身,但却是黑道这二十年来的暗器第一名家,栽在他手中武林名家不计其数,可以说三大邪神的威名大半都是他挣来的。”周彧倒是听说过千魔手、果报神与千面书生三大邪神的名号,那应该魔尊之后,横行刀卢云飞之前黑道武林名声最显赫的三位黑道巨头了。
郝歌是暗器名家,目力最佳,江湖经验也最足,他看出一行人中出了七王爷受众人隐隐簇拥之外,周彧的位置似乎也颇为尊贵,就连卢云飞都落后半步。他在龙图会属于供奉,相当于各大门派的长老,权柄不大,但是地位颇高,但他闯荡江湖多年,城府极深,他问道:“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七王爷问道:“郝供奉,本王今日想来两仪界见识一番,可否劳你带路。”
郝歌摇头道:“这两仪界是二先生修道重地,寻常人等若无二先生的密令,闯者立毙。”郝歌虽然没有说的那么明白,但是已经有了拒绝的意思,毕竟龙图会之类几位先生之间各自经营一块,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
七王爷取出始元子的那道揭语,递给郝歌,问道:“郝供奉,你与二先生相识已久,你看这是二先生的笔迹吗?”
郝歌心想此揭语应该退隐江湖的意思,但是又语焉不详,让人好生懊恼,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的。”
七王爷看出郝歌的神情,也是在似信非信之间,他此刻心中也有些怀疑始元子故布疑阵了,毕竟始元子昨日走得蹊跷,也未必不是避开周彧的锋芒,以退为进。
他乃是皇室亲王,位高而权重,自然不愿意冒此风险,道:“本王听闻两仪界的大名久兮,一不过既然二先生没有交代,那我们也不叨扰了。”
没想到郝歌看了揭语,眉毛皱着思索了片刻,似是下了决心道:“王爷若是有意,郝某倒是可以带领王爷一观,不过王爷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只怕王爷受了惊吓。”
七王爷本是没有冒险的意思,但是看到周彧和卢云飞神情自若,显然并不担心身处险境,他沉吟了片刻,也还是决定道:“那就请郝供奉道路吧。”
郝歌点头道:“王爷一行不可超过三人。”
七王爷眉头微微一皱,但神情变化也只是在一瞬间,如非特别留心的人,发觉不了。他对文先生道:“文先生,你和凌统领在庄外等我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悄悄打了一个暗号,文先生点头答应下来。
七王爷这才回头道:“郝供奉,就我们三人如何?”
郝歌看了七王爷,卢云飞,以及周彧,七王爷和卢云飞是龙图会的五先生和四先生,不仅武功高强,而且都掌握了很大的势力,但若是单纯七王爷和卢云飞两人,两仪界中亦有很强大的武力,并不是特别畏惧七王爷和卢云飞的组合,唯独七王爷身后这位年轻人,看不出跟脚,让人很是生疑。
郝歌问道:“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周彧道:“长白门下周彧拜见郝前辈。”
郝歌脸色猛然一变,道:“你是三先生的徒弟周彧?”
周彧道:“正是。”
郝歌反复打量了周彧上下,呼吸声似乎重了许多,显然是极为震惊,片刻之后才压住心情道:“久仰周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超群绝伦,郝歌何其有幸。”
七王爷看郝歌的神情姿态,心想果然是人竖名树竖影,自己和卢云飞一起前来,郝歌都没这么客气,他分明是被周彧的威名为震慑,心中已经不知不觉有了畏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