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如星君如月
宿离卿从医馆中醒来。
外头雷声轰鸣，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他撑着石床坐起，包扎好的伤口隐隐作痛，脑子里一片混乱，记忆仍停留在昏迷前与点红妆的战斗。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了。”那有些年老的大夫凑过来，伸手查看宿离卿的伤势，“…嗯，还不错，伤口已经没有大碍，再修养几日便能痊愈。”
宿离卿隐约记得是瑶星送他来医馆的，但是却不见她的身影，便忍不住问：“瑶星呢？”
“你是说送你来的那个姑娘吗？她啊……也真是厉害，一个小姑娘能把你背过来……不过她把你送过来之后就走了。”
宿离卿看了眼外面的雨势，皱眉：“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吧。”老大夫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雨幕，“唉，这么大的雨，你说她有没有带伞啊？”
正说着，宿离卿突然从石床上爬了起来。
“哎！你干嘛去？”
“外面这么大的雨，你身上的还有伤！不能沾水！”
老大夫喊着，但宿离卿早已消失在一片黑色中。
轰隆——！
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闪电划过夜空，漆黑的天幕似被辟开一条裂缝。
瑶星打了个喷嚏，略显狼狈的缩在山洞中躲雨。
按照计划，她天黑前就该回到云中，完全可以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让她在半路遇到了被围杀的宿离卿，因为救人耽搁了时辰，导致回程推迟，接着又突遇暴雨，意外频发，最后不仅没能按时返回，还被困在此处。
瑶星抱膝坐在洞内，一筹莫展的对着大雨干瞪眼。
春寒料峭，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腿上，又湿又冷，滋味很不好受。
瑶星神色恹恹，无精打采的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山洞里黑漆漆的一片，她感觉心头慌乱，她对黑暗有着一种恐惧，压抑着自己无法呼吸。所以每一次在睡觉之前，温景余都会为她点一盏灯，若深陷黑暗，她便会被梦魇所困，噩梦缠身。
雨越下越大，如倾如注。时而有急风带着冷雨飘溅到脸上，跟撒豆子一般，砸得生疼。瑶星往里缩了缩，但见夜色沉沉，大雨瓢泼，荒郊野岭里没有一个人影，她独自蜷缩在山洞，显得几分单薄可怜。
料想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瑶星干脆靠着石洞闭目养神。
四周一片水气蒙蒙，泥土中泛起潮湿的腥味，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敲打在石洞上的声音仿佛有催眠效果，勾出疲惫，渐渐让人放松。不知过了多久，瑶星迷迷糊糊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靠近，半睡半醒的她蓦地一惊，立刻睁开眼！
只见洞口赫然立着一道黑影。
外面大雨倾盆、晦暗不明，狂风吹得树枝乱舞，越发衬得那黑影阴森可怖。
一瞬间，瑶星脑海中闪过许多小时候墨子霖给她讲的山鬼妖怪的故事，顿时汗毛一炸，不禁屏住呼吸，悄悄握住了刀。黑影在洞口停顿了一会儿，放轻脚步向她靠近，就在这时，瑶星猛地起身，拔刀就砍！
那黑影吓了一跳，急忙跃开，同时山洞传出一声惊叫：
“别打别打！是我！”
这声音并不陌生，瑶星握刀的手陡然一顿，恰好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借助这瞬间的光亮，她勉强在黑暗中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果然是宿离卿。
提到喉咙的心脏缓缓落回原处，瑶星松了一口气。
“真巧啊，你也在这里避雨。”宿离卿抬手摘掉斗笠，露出个头来，对着她一笑，“看来我们真是很有缘分。”
瑶星的心情大起大落，一时间神色有些麻木。
山洞内黑漆漆一片，宿离卿害怕这姑娘害怕便想着靠近一些，两个人在一起，恐惧便会小一点。
瑶星感受到他的靠近，头皮一阵发麻，浑身颤抖的说：“别过来！”
宿离卿愣在原地，他好像感受到了瑶星的不安，但是却不解：人在黑暗的环境中不是想找人陪伴么？
瑶星全身似乎都在颤抖，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别过来。”
“好，我不过去。”宿离卿乖乖的待在原地。
瑶星对黑暗总有一种未知的恐惧，更害怕自己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身边有人，因为她总觉得身边人会对自己产生危险。
宿离卿见她这幅可怜的样子问道，“你冷不冷，吃过东西没有？”宿离卿这人有个本事，他好像到哪里都能‘宾至如归’，也不等瑶星回话，这货就自顾自的解开身上的蓑衣，与斗笠一起放在角落，熟门熟路的捡起地上没被打湿的枯枝。
一边掏出火折子点火，一边不忘关心人家：“别一直站在洞口，当心被雨淋着，我先生个火，等会儿就暖和了。”
她这还一句话没讲，那厢已经喋喋不休了。瑶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大雨，心说：这人不好好养伤到处乱跑干什么？
火堆很快升了起来，黑黢黢的山洞里有了光亮，雨夜的寒意被驱散，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萦绕在周遭的潮气仿佛也淡了不少。
“快过来烤火。”宿离卿用树枝捅了捅火堆，冲她招手。
瑶星走到火堆旁，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衫上，深色的布料上隐隐有血迹渗出。宿离卿却跟没事人一样，随意的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
“你怎么来了？”瑶星皱眉。
宿离卿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树枝，盘膝往地上一坐，一本正经道地说：“我在昏迷中做了个梦，梦见了天上的神仙，他跟我说啊，今晚有位小仙女落难荒野，让我速速前来解救。我醒后按照梦中指引一路赶来，这不巧了么，正好遇见你。”
“………”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完，宿离卿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呐，这个给你。”
瑶星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个粗面馒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馒头已经冷得发硬，干巴巴的，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不用太感激我，快吃吧！”宿离卿道。
瑶星本来是饿的，毕竟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早已肚中空空。但是看到手中的馒头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饿了……
宿离卿没注意她略带嫌弃的表情，弯着眼睛冲她笑。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唯独这馒头被油纸包裹得完好无损，一点没被浸湿。
瑶星垂下眼睛，鬼使神差的，默默把馒头塞进嘴里。
刚入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这馒头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吃起来又干又硬，口感粗糙，如同嚼蜡，但又不好再吐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咽。
宿离卿见她皱着眉苦大仇深的模样，有些好笑：“慢点，别噎着。”
正说着，瑶星就觉脖子一哽，噎到了
什么破馒头！
食物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难受极了，瑶星一边艰难的吞咽，一边哽着脖子瞪宿离卿。她今天要是噎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罪魁祸首。
宿离卿见她真噎住了，顿时哭笑不得，赶紧递过来一个水囊：“快喝一口，顺一顺就好了，没事没事，慢慢来，别着急。”
瑶星被噎得快断气，也来不及多想，接过水囊便仰头灌了一口。谁知水囊里面装的根本不是水，而是酒，她被呛得猝不及防，咳了个死去活来。
这下真把宿离卿给吓到了，紧张得拍她背：“怎么了？？”
瑶星本来就够难受，他还跟只苍蝇在旁边嗡嗡，她恼火的一掌将人推开，宿离卿却死缠烂打凑上来，非要帮忙。一来二去，两人竟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拆了几招，莫名其妙打了一架，最后以宿离卿挨了一巴掌结束。
一阵兵荒马乱，好歹把馒头咽下去了。
“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我又不知道你不喝酒。”宿离卿捂着脸道歉。
“闭嘴。”瑶星表情冷漠地横他一眼。
她算是明白了，宿离卿这厮就是个活脱脱的麻烦精，谁跟他一起谁倒霉，瑶星心有余悸的顺了顺气，干脆坐到墙角，退避三舍，离他远远的。
“你生气了吗？”宿离卿委屈巴巴的看着她。瑶星冷哼一声，抱着刀往墙上一靠，闭上眼，不听不看
“你别坐那里，墙边湿气重，小心着凉。”宿离卿又道。
瑶星无动于衷，着凉也比噎死好。
见她不搭理自己，宿离卿消停了一会儿，正当瑶星以为世界终于清静时，他又开始“嗷嗷”叫唤起来，躺在地上装可怜：“我伤口痛。”
碰瓷都不带他这样的。
瑶星没理会，她刚刚动手时分明避开了他身上的伤。
“一定是伤口裂开了，可能还流血了，说不准会发炎。”宿离卿可怜兮兮的说，语气虚弱，“如果不及时止血，我会不会失血过多死掉？”
“……”
“你不睁开眼看看吗？看看我呗。”
“虽然你冷漠无情、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但我不怪你。”
“若我真的死了，请将我的尸体回归故乡，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带句话给我爹亲和我的师兄弟，就告诉他们，我走的很安详，一点也不难受……”
这个人怎么话这么多？
瑶星忍无可忍的睁开眼，恨不能拿根针把他嘴巴缝上。
“你瞪我干什么。”宿离卿无辜道，越发来劲了，“我一个将死之人，想在弥留之际多说几句话，有什么错。”
瑶星磨了磨牙，懒得同他多费口舌，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掀起宿离卿的袖子。
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宿离卿目瞪口呆，啥话都不说了。
他倒没有撒谎，伤口确实裂开了，而且被雨水浸湿后表皮发白外翻，有些化脓的趋势。瑶星皱了下眉，脸色不是很好看。
宿离卿只想撩她说说话，没想到玩脱了，不由心虚的扯下袖子盖住：“男女授受不亲，不许看不许看，看了就要负责的。”
都这副德行了，还满嘴跑马，没一句人话。瑶星冷着脸从袖中拿出一瓶金疮药。
难道
是要帮他包扎？
宿离卿的心思瞬间活络了起来，一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窃喜，将袖子重新撸起来，喜滋滋的望着她，欣喜中略带羞涩：“来吧。”
瑶星抬头：“？”
两人迷之对视了一会，瑶星将药瓶扔给他。
宿离卿失落：“你不帮我上药？”
瑶星一脸冷漠：“你没手吗，为什么要我帮你？”
宿离卿卖惨：“我手痛，动不了。”
瑶星面无表情道：“那就去死吧。”
宿离卿：“……”
“好过分好狠心好冷酷好无情枉费我雨中送馒头不感激就算了还打我还不帮我上药还让我去死”宿离卿一边小声控诉，一边手脚麻利的给自己上药，裂开的伤口很快止住血，连痛觉都立即缓解。
宿离卿不禁看了看瓶子，什么灵丹妙药这么管用，回头让情姐姐也配几贴。
宿离卿上完药，透过晃动的火苗中看见了瑶星蜷缩在角落里，她一瞬不瞬的盯着燃烧的火，眼角微红，眼里似乎有晶莹闪动，随后她将头埋在了双膝之间。
宿离卿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便也默不作声，只看到瑶星微微颤抖的身躯在这个冰凉的雨天更加单薄。
宿离卿没说话，缓缓走到了洞口，看向了外面的大雨。
不知不觉，大雨渐渐停歇。落雨持续的时间比较预想中要短，可能是生了火的缘故，有了暖意，寒冷的雨夜便没有那么难熬了。
雨一停，瑶星便立刻起身，宿离卿则踢踢踏踏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瑶星回头。
“这附近有血暗阁的伏兵，晚上不安全。”宿离卿蹭了蹭鼻子，“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能应付。”瑶星拒绝。
“行。”宿离卿点头。
没过多久。
“你怎么还跟着？”
“啧啧，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我散步不行么。”
“……”瑶星深吸一口气，好心提醒，“你身上有伤，别到处乱晃。”
“你是在关心我吗？”宿离卿嬉皮笑脸的凑过来，像块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
瑶星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宿离卿笑了笑，吹着小调，踱着步跟上走在前面的少女。
直到快靠近云中地境，她才停下脚步，警告：“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这次宿离卿没有再坚持，他眨了眨眼，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伞，递给瑶星：“这个你拿着，如果等会下雨还能遮一遮。”
瑶星低头一看，见是一柄油纸小伞，顿时有些无语：“你有伞早不拿出来？”
宿离卿定定的看着她，笑容灿烂。
少年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就算嘴上不说，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更何况，宿离卿也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
“刚才没拿出来，是因为我想跟你多待一会。”他说。
语不惊人死不休。
刹那间，夜风推开乌云，皎洁的月光俯照下来。
宿离卿此时的模样，其实说不上多么好看，被雨水淋过的衣服皱巴巴的，袖子还在打斗中被削了一截，发丝凌乱，脸上带伤。但他明亮的眸中印着少女的影子，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意气飞扬的风采，仿佛把周围的月光都悉数收敛进来，璀璨夺目。
瑶星感觉自己的心脏触电般狠狠的跳了一下。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即使很多年后，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她依然不会忘记这一刻，皎皎明月，恣意少年，银钩在眉，星辰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