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城南万木春
埋头在墙边蹲了一会儿，裴枍突然惊醒似的站了起来，有些无力的靠着墙，脸色苍白了几分，尚存余韵的悲痛中带着点无措茫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
艰难的喘了口气，裴枍的脸上又挂上了温和的笑容。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至少……不能添麻烦。
运转起久未用过的灵力，一时间还有些生疏，召出凌雪剑来，摇摇晃晃的飞到了青淮身边。
“你怎么出来了？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会儿？”
青淮紧张的给裴枍探了探脉，神色间满是小心翼翼，听过敛笙的一番话后，他已经把裴枍当成了易碎的瓷器了。
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
裴枍失笑：“我哪有那么脆弱？”
却也还是乖乖的伸出手，任由青淮查探。
的确，裴枍除了有些虚弱外，已经无甚大事了。
但是这口气还是不能松下来。
“可有什么我能做的？工程浩大，多一个人总是多份力的。”
青淮刚想拒绝，怕裴枍过于劳累，或出了什么事，但转念一想，与其让他闲着在那胡思乱想，不如找点事给他做，这样也好时时刻刻的看着，免得再生意外。
更何况，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大工程。
天界崩塌，风雨雷电无人掌控，整个气候都是乱的，没了天界作为一层屏障，这天不知什么时候会漏下来些危险的玩意儿，太过危险。
所以要补天，要重建天界。
这人间又是一片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的，尸横遍野，混乱一片，还得指挥着救助，别的不说，光安抚民心一项就已经很费神了。
地界和人间的通道打通了，那些爬出来的魑魅魍魉还得抓回去，通道也得封上，最好还能给地界一个警告。
偏偏那地界之主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次只是袖手旁观而没有出来趟浑水，已经是十分收敛的结果了，就更不要指望他帮忙了。
这大大小小的事务，青淮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更何况，这也确实是他的职责所在了。
能有个人帮忙的确是好的。
青淮简单交代了两句，裴枍领了差就去帮忙了。
由于他刚醒，不宜太多动用灵力，所以，哪怕以裴枍的灵力来说非常适合去补天，青淮还是安排他负责人界的事务。
人界可以说是最轻松的，却也是最惨烈的。
在看到遍地死尸残肢的那一瞬，裴枍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许是因为他的脸色本就已经很苍白了，一下子竟看不出变化。
无言静立，半垂着眸子看了许久，几缕发丝垂落，在空中随意扬着，天上打下一片阴影，整个人隐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将散发别到耳后。
正了正衣冠，小心的避开地上的尸体，溅起的血却染红了衣摆，毫不在意的瞥了一眼，仍是端着笑，走到了几个神官面前。
如今天帝已死，自是由青淮继承大统。
也因此，既然青淮开了口，那么哪怕是神官，也得乖乖的听从一个凡人的命令和差遣。
裴枍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了解了情况后将任务吩咐下去。
井然有序，分工合理，态度也是不卑不亢，待人处事温和，与之相交的确是令人舒心的。
也因此，这些神官最后的那些不满都消散了。
归置尸体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家人尚在的都被认领了回去，无家可归的也都好好安葬。
城南郊地，在一座座新建起的墓旁，一棵棵高大的柏树重新冒了绿意，散发着勃勃生机。
斯人已逝，却有万木春。
微风起，有光从枝叶间落下。
魂铃响，黄纸扬，丝丝缕缕的细烟绕着梵音飘散在每个角落。
每一个游魂都有了光明的归处。
上了几炷香，裴枍就拜别了。
轻轻按了按胸口，脸上闪现了痛苦的神色，却浅淡的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再看时，脸上仍是温润的笑。
四处走着，见到有需要的便帮一把。
不吃不喝，不知疲倦似的，也不会休息。
大家都太忙了。
忙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裴枍的异常。
直到这天偶然遇上了赤华。
赤华本来在帮忙着补天，却被掌门以“功力不够”为由给赶回来了。
裴枍见到赤华时，她整个人神色疲倦的很，发丝凌乱，难得显得狼狈。
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休息。
同样是许久没有休息，裴枍却有每天好好的打理自己，至少整个人除了脸色苍白以外，看起来是很精神的。
不论谁见到了，只会当他大病初愈。
赤华本来只是闲不住，想着既然不能帮忙补天，那到人界帮帮忙总行了。
遇到裴枍的时候还是很吃惊的。
这段时间以来变数太多，她也听了太多的流言蜚语，关于裴枍和傅柃有很多的猜测，却无一人证实。
无他，只因魔尊吩咐了。
不要打扰他。
没有人愿意去触那个霉头。
赤华也曾经试图了解，所有的门路却都被拦下了。
但她实在是好奇的紧。
于是第一眼便问了裴枍最近如何。
裴枍只是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慌。
“谢谢，我很好。抱歉，让你担心了。”
很好……
赤华将这两个字放在舌尖细细的咀嚼了一遍，眉头皱起，心口有些发闷。
很好——
能看见了，灵力也恢复了，名声也回来了，当初讨伐裴家的那些人也都被教训了。
确实很好。
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又为什么那么累呢？”
闻言，裴枍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紧缩，震惊差点从脸上流露出，最终还是没有。
依旧是笑，又显出几分悲悯：“你看着人间，如何能不难过？又如何能不累呢？”
“可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枍愣了一下，依旧是温和的笑着，静静的看着她。
可赤华却无端觉得，这笑容中压了太多太多的悲伤，即使只是看着，胸口也被压得喘不过气。
半晌，裴枍才轻轻的发出了一声近乎叹息，又似自言自语的呢喃。
他说。
“重要吗？”
赤华直接僵在了原地，待回过神来，却发现人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天色凄冷，小径寂寥，不见了那抹身影。
裴枍是逃开的。
多年来与赤华的相处，让他明白她对人心有一种可怕的敏感，明明外表看起来那么冷，心思却细腻的很。
在她面前总是藏不住心事。
还是被看出来了啊……
胸口传来一阵阵的钝痛，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明明那么难过，明明那么累。
可是总哭不出来，彻夜彻夜的睡不着，心头像是笼了一层阴云，沉甸甸的压着。
很难受很难受。
窒息感再次传来，裴枍难受得弯下了腰，踉跄着走到树旁，靠着缓缓坐下，大口喘着气，神情像极了即将溺死的人。
背后被冷汗浸透了一片，双鬓也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丝。
拉下左手袖子，以灵力化针，狠狠的朝手臂刺去，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刺破了窒息感。
他也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灵力化作的针极细，光从外表看来，似乎连伤口都不会留下，但是带来的痛苦却是真真切切的。
若是能留下伤口，手臂早就变得密密麻麻了。
这几天便一直这么过来的。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以痛苦代替流泪，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
意识像是被锯成了两半，一半疯狂，一半理智，不断拉锯着。
疯狂的那一半不计后果，只想永远堕落下去，理智的那一半却明白问题的严重，想要寻找解决的方法。
而源头……
裴枍用了个清洁术，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悬崖。
空气已经显出几分灼热。
远处，掠过一片荒原，隐约可见炽热的岩浆在黑色的土地上流淌。
是魔界。
——是傅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