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裴家主家
裴枍醒来后便发现自己不在家了——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不在那个木屋了。
舒适柔软的蚕丝被,宽敞华美的床——虽说他看不见,但从头熟悉的触感告诉他,这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是他……应该说是裴仙师,是曾经的裴家少主的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楠木香,虚渺若无,却不时溢出,轻飘飘地从鼻尖拂过,带点勾人的意味。
这也是裴家的特色了,别的地制不出也用不了这种香。
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缓了缓,准备下床,不知触动了什么,只听叮铃几声,清脆的很,也不吵,却足够外面的人听见动静了。
紧随着便是敲门声,规律的三下,却不推门进来,只是恭声问道:“公子醒了,可需要服侍?”
闻声,应该是个丫鬟。
“不必。”
他向来没有让人服侍的习惯,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那丫鬟也识趣得很。
“是,公子的衣物就放在床头,若有需要唤一声便好。”
向身旁摸索了一番,果然摸到了衣服,应当是新的,料子也是极好。
不免发出一声嗤笑。
眼下这种情况哪还不明白,魔尊大人都开口了,他们哪里还敢怠慢,恨不得供起来才是吧。
这便是人性吧。
若是以前,裴枍定要感慨一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他对这些已经无感了。
更何况,与其为这些不相干的黯然伤神,不如开开心心的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都快死了,还管这些作甚。
衣服也是他熟悉的款式,并不繁琐,穿起来倒不会花太多功夫。
在房中走了一圈,惊讶的发现陈没竟未做改变,那一道道刻在隐蔽处的痕迹,也全数保留了下来。
的的确确是他原本的那间屋子了。
用指尖描摹着那一道道痕,竟让他有了落泪的冲动。
只是内心更加悲哀凄凉。
这每一道痕,刻的都是傅柃。
从悬照岛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颓废也最疯狂的时间。
闭门不出,日日买醉,甚至……偷行禁术。
因着傅柃爱研习阵法,裴枍在一旁陪着,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些。
其中有一禁法名曰“执”,是执念,是相交,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生不离,共赴黄泉!
此阵一成,被下阵的两人便被牢牢绑在了一起,共感共情,同生共死。
若是阵成了,或是他入噬魂谷,或是傅柃出谷,不过后者可能性不大,他便做好了入谷的准备。
死也无所谓,他只要傅柃。
整整九九八十一道名字,每一道需要以灵力雕刻,以血灌注。
最重要的,是那份深深的执念。
几乎要生成心魔的执念。
刻完,几乎要了他的命。
这八十一道名字交错在房中,若用线连上,能织成一张网,几乎没了缝隙,密不透风,将人死死地困住。
可是失败了。
失败了……
最后的一点希望就那样没了。
当时是什么感觉?绝望?痛苦?
不,是无感。
一片死寂。
从那天后,浑浑噩噩,再没有清醒过,直到剜眼的痛把他从混沌中唤了回来,直到心中被再见傅柃的喜悦所填满。
他再次从深渊回到了人间。
然后——
再入深渊,粉身碎骨。
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指甲快要陷进柱子里,最终还是松了力。
由于用力过猛,指甲翻了起来,指尖瞬间鲜血淋漓。
十指连心,尽管日日受着疼痛的折磨,但是这痛还是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但他并没有急着去上药包扎,而是紧紧的握起了拳,剧烈的疼痛感从指尖传来,裴枍却笑了。
隐在嘴角,一个极浅的弧度。
就是痛了才好,痛了才能记住教训。
就再也不敢了。
“裴枍,放手。”
手腕被人捉住,那人的动作很温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将裴枍握着的拳头掰开。
是裴母。
裴枍猛然回过神,有些心虚,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裴母是个善解人意的,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裴枍处理伤口。
待完成了,裴母才轻轻叹了口气,拉着裴枍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水温正好,也不算烫,捧在手心,暖意从手指蔓延进了心里,微微抿一口,清香沁人。
算是冷静了些。
“主家……此举的确不妥,见你睡着了便直接把你抬了过来,一刻都不肯耽误,也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把这房间留着……唉……”
知子莫若母了。
裴枍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他很幸运,有一对极好的父母。
可一转念,便想,他果然是个混蛋,实在是不孝。
只不过,不必多言了。
自在心中。
“娘,找个地方吧,我……晒会太阳。”
“好,我让孙安来陪你。”
——
安顿好裴枍,裴母没有去找家主,而是到了个偏僻的地方。
没多久来了个人,在附近设了个结界。
正是傅柃。
见傅柃一脸灰败之相,裴母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见过了?”
“是,玄……裴枍他……”
“如你所见,他快死了,他衰老的速度非常快。”
哪怕这是已知的结果,哪怕心里早就有答案,可当真相毫不留情的揭穿时,是他还是颤了颤。
心情复杂。
像是火山,岩浆翻滚,随时会喷发,却被硬生生的封住,不得发泄。
像是从云层踏空,极速坠落。
裴母却毫不留情,近乎残忍的要把真相捅到他面前,仿佛拿着一柄钢刀,刺进他的胸膛中,还要再翻搅几圈。
“魔尊大人,失去内丹后,裴枍本就只是一介凡人,前些年有大人施以援手,倒也活了下来。可如今,算起来他百岁有余了,按凡人的命数,该到头了。这不是必然的吗?魔尊大人总不该连这点都拎不清。”
“还是说……妾身也听过一些传闻,这传闻中,魔尊大人对裴枍……可不太友好。莫不是因着这,给了魔尊大人什么不该有的错觉?”
像是疑惑,却分明是质问。
一针见血。
傅柃想开口辩驳,却如同久未喝水的荒漠行者一般,嗓子干哑无比,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了,后来那段时间,他不就是仗着裴枍有敛笙给他吊命,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万般斥责,他都该受着。
“倒是托了魔尊大人的福,不然这裴家主宅,我们怕是这辈子都回不了了。”
说着,裴母的语气愈发尖锐起来,不似平时那般沉稳内敛。
傅柃也觉出不对来。
如此他便更慌了,能让裴母如此失态的,如今怕是只有裴枍了。
难道裴枍出了什么事?
裴母也注意到自己失态了,按了按眉心,眉宇间满是疲态:“魔尊大人,既已见过了,那便离开吧,您万金之躯,不必在这受辱。”
她实在是不想再看见傅柃了。
她是一位母亲,她不可能在看见自己的孩子不受控制的去伤害自己时,能做到无动于衷。
该是难过到了什么程度,才能靠伤害自己才能发泄。
她真的心疼了。
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只不过是将每一个人都伤的更深,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所以,走吧,不要再来了,该结束了。
那深沉的目光让傅柃不敢直视。
可是他不能离开。
他不能失去裴枍。
“别赶我走……”一开口便带了哭腔,满眼哀求。
不过短短七天,却足够让他明白,没了裴枍,他根本活不下去,裴枍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裴母这人,待人处事其实通透的很,她哪里看不出傅柃的真心,只是她终究是个局外人,说原谅,也轮不到她。
“魔尊大人。”
似叹喟,似无奈,只轻轻唤了声,便转身离去。
傅柃却懂了。
魔尊大人——他是魔尊啊,他不该在这儿,他该回魔界去。
他该离开了。
那天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露水湿了鬓发,才如梦初醒般,一步步离开了裟家。
那天之后,魔界发出了悬赏。
广招药师医师,求延年益寿之法,若成,可得一诺,不成,人头落地。
一如当年为寻裴枍而发的悬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