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棺渡3
正值七月半,已近子时。
阴气极重的日子,常有怪事发生。镇上关门闭户,黑漆漆的街口只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在蹒跚前行。
“嗒——嗒——嗒——”钝钝的拄拐声时高时低。
夜太静了,以至于拐杖戳地的动静在此刻听着显得格外刺耳。
老太体虚,走几步,歇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循着记忆里的路线,边往前走,边测算着步数。
她像是要去某个特定的地方。
既是镇上有闹鬼的传闻,为何这老太还是在夜半时分坚持往外走?她要去的地方,又是哪儿?
谷川妄悄声跟在老太身后,看着老太艰难前行的背影,微眯了眼。
让他觉得在意的,除了老太古怪的行迹,还有她眉间化不开的浓重黑气。
那团黑气不是旁物,是煞。很是凶险。
怀中的小狐狸从他衣间冒出俩眼睛。方才小狐狸受了惊,面上泪痕没干,一双眼仍是泪汪汪的。
谷川妄见他冒头,安抚着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嘘——”
小狐狸很乖顺地塌下耳朵任他揉抚。发现他在看着某一处,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前头拄拐的老太。
老太在一口井边停了下来,口中似念咒般的算步声也跟着消失了。
她把手肘间挎着的篮子放到地上。低下身去,细细摸索井边。本就驼起的后背此刻看起来像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那口井白日里谷川妄见过。其顶有盖,盖上贴了黄符封条。符上的锁文用的是极凶之卦。
不过那井上的符文被人为地撕开了道口子,已镇不住井里那东西了。
井在街心,沿街的两家棺材铺正门正对着这口井。
棺材铺行商本就禁忌多,怎么会犯了这样的糊涂?
因这井落地位置奇怪,谷川妄白日里寻机问过阿秀关于这口井的来历。
阿秀原本还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谷川妄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她便入了定,有问有答。
这井是沿街的两家棺材铺老板一起出资落成的。
镇上懂风水的老人一早就说过,井不对门,犯了禁忌是要出事的。
可这口刚落成的井恰巧解决了全镇的水源问题。得了眼前的益处,村民们哪还会管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更何况这口井又不对着自家的门。
于是都传是老人老糊涂了在胡言乱语。
怪事从那口井落成那天起就时有发生,据说落成井的那年镇上死了好些个人。后来不知怎的,又太平了一阵。
约五年前,镇上又出了好几起与井相关的命案。那些人跟井落成那年那些人的死法一样,都是投井淹死的。死因蹊跷。像是自杀,又不太像。
镇上死了这么多人,村长不敢把事掖着。报过警,也验过尸。尸检报告显示死者体内没有残存的药物痕迹,事前也没有外力胁迫的伤痕,是自杀。
可这事怪就怪在,这些离奇死去的人生前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厌世轻生的念头。
据亲眼看着其中一位跳下井的老人说,那跳井的人前一刻还是好好的,半点征兆都没有,突然就跟中了邪一般,一双眼变得漆黑,直挺挺地往井口去。
牙关紧闭,谁与他搭话都好似听不见一般不予应声。
其中有看出苗头不对的老人脸色大变,边嚷嚷着快救人,边急急忙忙地过去拉他。可铁了心要投井的那位力气出奇得大,三五个壮实的庄稼汉拼尽全力都拦不住他。
那人咕咚一声跳下井,连个挣扎的响儿都没有,直接沉了下去。
频发的人命案闹的镇上人心惶惶。
后镇上来了个道士模样的高人,高人一眼就看出这口井有问题,是邪物所化。说镇上的几起命案都是这口井在作祟,是井在找人填命。
高人开坛做法,给井封了盖贴了条。那场法事起了效果,之后镇上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没再出过怪事。
镇上家家户户贴的镇宅黄符,也都是从高人手中买得的。为的就是求个心安。
但是就在最近,那口井……
阿秀正欲往下说,有团黑气忽地从她眉间闪现,她的意识瞬间恢复清明。
是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在有意阻他。
谷川妄没有深究,不动声色地与阿秀继续攀谈。
不过他倒是没看出这井是邪物所化。既不是邪物所化,那多半就是人为。
看眼前这老太古怪的行迹,这事她多半知道些内情。
老太是庄稼地里长大的,一双手乌黑粗砺,曲伸的十指如枯藤般游走在井盖四周。她摸到了封条,动作顿了一下,顺着封条慢慢往上摸。
发现封条被毁,老太被吓得不轻。低低地惊呼了声“冤孽”,踉跄半步,直接跌坐到了地上。
小狐狸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谷川妄。
“是想问她为什么大半夜在这吗?”谷川妄瞧明白了他的不解,低着声作答:“因为她做了亏心事。”
小狐狸没听明白,不过这不是他小狐狸该思考的问题。
他看到西边棺材铺门口的台阶上有一串糖葫芦,那串被薄薄一层糯米纸包着的糖葫芦色泽诱人,把他的注意力成功引了过去。
老太很快恢复了理智,撑地爬起,把着井的边,抖着手继续摸索。
她摸到了井口边像是被人特意凿开的豁口处,双膝一软,跪趴在地。哆嗦着在地上爬了爬,抓住了搁置一旁的竹篮,掀开白布。
白布下是香烛和冥纸。
老太把香烛端正摆至井的豁口旁,顺着八角形的井边调整好方向。点上白烛,燃起冥纸。老太伏趴在地,非常虔诚地对着西南角拜了拜。
谷川妄侧转过身,往她正虔诚跪拜的方向看了过去。
没估算错的话,那是龟背山的方位。
老太伏在地上,摩挲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冤虐,都是冤虐。这一身的血债,就让我老婆子一个人来担。要报应就都报应到我老婆子头上,不关阿秀的事。真的不关阿秀的事,都是我老婆子做的,都是我做的……”
东边的棺材铺二楼亮了灯,啪啪啪的脚步声很重,朝着窗边奔行而来的人带着明显的脾气。
朝井的窗口被推开,左脸有疤的男人探出窗,大骂道:“疯老婆子!要找晦气滚远点,别搁我店楼下找不痛快!”
“行了行了,顺财你小点声。这大晚上的,别让邻里看了笑话。”有道软绵绵的女声响起。
那香肩半露的女人后脚追了过来,把左脸带疤的男人往回拉,劝道:“你跟一疯婆子置的什么气,怪不吉利的。”
“呸!”那男人没能赶走楼下祭祀的老太,朝下头啐了口唾沫:“这几年一到这晦气日子都要这么闹一场,也不知这老婆子是真疯还是装疯。”
“行了,你少说两句。”女人在一旁又轻声细语地劝了几句,关上了窗。
谷川妄望向棺材铺二楼的视线回收,窥见了井下阴影处的异动。
落在地上的影子鼓胀起,逐渐变得立体。最上端的柱形黑影急速分裂,绞缠成丝,直指老太的咽喉。
谷川妄反应很快。疾步上前,隔在了老太跟黑影之间。
符纸出袖,立时镇住了欲绞杀老太的黑影。他挑指往下一压,那道黑影像融化的冰激凌般慢慢复位,回归了原状。
小狐狸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又看了看谷川妄。嘴巴惊成了“o”形。
谷川妄低眸看他一眼,嘴角勾起浅淡的笑意。
老太听到了疾行的脚步声,警觉道:“谁?”
“路人。”谷川妄说。他走过去,蹲到老太面前,抬手在她浑浊的眼珠前晃了晃。
老太的眼睛确实看不见,不过这瞎了的一双眼怎么看都不像是阿秀口中所述的因病成疾。
他往老太面前又凑近了几分,贴面紧盯着她一双浑浊的眼球。那双眼球周围的浊物成黑雾状,在他逼近时,那团黑雾在悄声消退。是反噬。
“你是……”老太辨出了他的声音,“阿秀领回来的客人?”
谷川妄紧盯着她一双异样的眼,试图看出点什么。随口应了声:“嗯。”
小狐狸的注意力又被棺材店门口那串看着很诱人的糖葫芦给勾了去。
经了刚才一幕,他认定他的主人很可靠。给自己壮了壮胆,小狐狸从谷川妄的衣间跳了出去,直奔那串看着极可口的糖葫芦。
“你们快走,我们镇上闹鬼。”老太惊恐重复道,“我们镇闹鬼,你们快走。”
棺材?谷川妄透过她的眼睛,看清了那作祟的东西。正觉纳闷,听到小狐狸嗷的嚎了一声。
谷川妄迅速转头看去,瞧见一团黑影裹住小狐狸直冲云霄。
他没敢耽搁,追了过去。一路跟到了龟背山山顶,置身瘴气中。往前行了几步,看到了三九口中的那所破庙。
破庙外的结界在他靠近时开了道口子,老旧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庙宇内灰蒙蒙一片,看不太清里头有什么。
谷川妄站在破庙门前稍作打量,迈步进去。
身后结界的口子自动合上。
谷川妄回头瞧了眼被挡在外头的那个东西,料定不是那东西引他来的。
这死气沉沉的庙宇里,竟然还有活人的气息。
一片暗影里,那人朝着他在的方位慢慢走了过来。
谷川妄摊掌化出一道明火,火光照亮了眼前男人的一张脸。
很秀气的一张脸,比起女人来还要娇上几分。只是这脸瞧着病恹恹的。奇怪,按理这身子早半月前就该入土了。怎会……
谷川妄想起了从阿秀身上瞧出的异象,跟眼前这位的情况一模一样。
“是你引我来的?”谷川妄蹙眉道。
模样秀气的男人点了点头:“嗯。”
谷川妄没有要与他多话的意思,他目前只关心一个问题:“我的狐狸呢?”
男人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沉默地低下头去。
谷川妄把掌间的火光往下引,顺着男人的视线跟着低头看。
受惊过度的小狐狸死死抱住了那男人的腿。瞧见有火光照了下来,他哆哆嗦嗦地仰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被泪水浸透。
“嘤嘤嘤……”小狐狸眨了眨眼,惊怕间还不忘含泪啃两口紧搂怀中的糖葫芦。
谷川妄:“……”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