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世外之地
华京城风景最佳的地方，当属长宁塔顶。
上一代的剑仙与剑圣在华京决斗，便约在长宁塔上。相国寺的老僧怕吵到佛祖安宁奋力阻拦，摆出十八铜人阵，却留下剑仙剑柄上坠着的穗子，成为一时笑谈。凛冬腊月，大雪纷飞，剑仙和剑圣大战三百回合后，冻的手脚发麻，一同坐在塔顶喝起了酒，等日暮时分，酒尽言欢，华京万户人家燃亮灯火，两位大侠相视一笑，散去恩仇，成为佳话流传至今。
但凡习武之人，都想来长宁塔上独饮一坛，观一观华京的灯烛夜色，却很少有人能躲过相国寺老僧的追杀。
此刻，苏辰正在长宁塔顶翘脚坐在翘檐之上，看几个和尚四处搜查。旁边某个皇子迎着夕阳，吹着晚风，鬓角青丝浮动，笑容如水波荡漾。
苏辰也没想到，左烨居然跟跟上来了。跟上还不算，还拦着她的路非要带她去个好玩的地方。
左烨的解释是“我向来喜欢交朋友，所以苏公子，我们可算作朋友了？”
有意思，此刻不自称是王爷了？苏辰折扇轻舞成花，拍在掌心，笑道“有酒没有？若无酒，本公子就不奉陪了。”
“没有酒，只有这个。”左烨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子，里面隐约看见粉红色的液体，淡淡飘出瓜果香。
“这算什么？”清新香气扑鼻，闻的苏辰肚里馋虫打滚，其实她不喜欢喝酒，她只是想难为难为左烨。
“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一瓶荔枝玫瑰香露，二十斤荔枝十斤玫瑰榨出汁液，九酿九蒸，才出这些。”左烨将玉瓶丢过去，稳稳落在苏辰手中。
浅饮一小口，齿颊留香，酒后的头晕腹胀顿感缓解。
“少喝点，很贵的。”左烨故作肉疼，眼中的宠溺却藏不住了。好在夕阳最后一丝光圈落下，暮色四合，将他的表情全部隐在了夜色里。
炊烟升起，一户人家燃火做饭，很快，一点又一点的火光亮起，像天上的星河泄露人间。又过片刻，相国寺的巨大铜钟鸣音响起，浩荡梵音宣告阴阳颠转一日又尽，华京城四坊六市不约而同，在顷刻之间亮起灯烛，刚刚没入黑夜中的天朝大都又灿若白昼，雄伟瑰丽。
只是一刹，左烨却等了很多年。
左烨微微侧头，看万般夜色倒映入苏辰的眼眸之中，印在他们的记忆里，化作永恒。
“啊——天色已晚，该回去休息了。”左烨伸来个懒腰，打起阿欠“苏伯陵，今日我请你赏如此美景，下次你可要请回来。”
“呵。”好幼稚！苏辰忍俊不禁答“本公子也不喜欢欠人人情。”
望着左烨离去的背影，摇晃着手中的香露，苏辰独在夜色里，慢慢品味。
终于，秋日夜风吹起，有些冷。苏辰起身离开，往下榻的客栈去。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去街上买一匹快马，起身去天都城。
东郊。天色才蒙蒙亮，苏辰选了棵结实的大树躲在上面睡回笼觉。苏辰带的枣红小马藏在林子里，她在等人。
早晨她去东市买马匹，路过前几日的茶摊，情不自禁的多瞅了两眼。这一瞅不要紧，却看见那天的周大娘鬼鬼祟祟的出来，在巷子口上了一辆马车。
藏蓝色的布料特别眼熟，若她没记错，与那日娇娘轿子所用布料一样。难道……
苏辰蹑手蹑脚躲在一边，听见车里人的对话，娇娘的声音软媚，不会有错，里面的人就是她。
苏辰压紧牙关，抑制住自己脑袋里种种恶毒的猜想，跟了上去。
马车往东郊方向快速驶来，车轮轧过，卷起滚滚烟尘。马车的帘子时不时被里面的人撩起，露出一双骨瘦如柴的小手，而后探出一个稚嫩的脸庞。偷偷窥上几眼，里面的人又赶紧将帘子落下，似乎怕人看见。
这个方向，应该是……苏辰顺着这条路看去，看见了一座已衰败的古塔。那日娇娘带她去的古塔。
静待马车离去很远，苏辰从树枝上起身，往古塔方向去。她身无一物，脚程轻快，肯定能赶在马车前面抵达。
古塔后面原来是一处私密宅院，那日来的时候天气阴沉，全然没发现。不过东郊本就荒芜，是华京人安置阴宅的地方，这片山上有很多坟地，没人发现才是正常。
宅子门口无人打理，长出荒凉的杂草，黑压压的木板门，被风雨浸的破败不堪，倒像志怪书中的狐仙儿鬼怪住的地方。
这地方，居然有人守着？苏辰翻入墙内，看见两个拿着利剑的女子站在门口，若是普通人误入其中，估计会被一掌打晕。
苏辰观察了一下，轻而易举溜入了后院。
院子里面与外面迥然不同，打理的很好。院子内四处都种着花草，花木虽多，却一点不杂乱，显然有人精心修剪。后院厨房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几个老婆婆，正围着围裙摘菜。
“看这野菜多新鲜！放几块咸肉一起炒，肯定好吃！”一个婆婆把一筐绿油油的野菜倒在地上，熟练的分捡成几堆儿，另外两个婆婆围上来，快速掰下菜根抖去上面的泥土，顺便摘下老叶，丟在盆子里。
另一个婆婆特意掐下太过柔嫩的芽尖，没几下就攒够一把，丟在另一个盆子里。“给我往这个盆里挑些嫩芽，等粥熬好了放进去。”
“娃娃们长身体，一会咱们去后面捞几条鱼，中午炖鱼吃吧。”
“对了，再顺道去山脚的尼姑庵要点益母草膏，小豆子说她肚子疼。”
“对对，可记着点，我都忘了……”
几个婆婆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手中的活却做的越发起劲。翻滚的粥锅飘出大米的香气，院内的太阳慢腾腾从墙边升起，角落里传来几声鸡鸣。
好惬意……似乎回到家里一样。这里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苏辰又往前院去。
前院本该是会客厅、议事堂的地方都被改造成了学堂。学堂里坐满了白衣白衫的学生，梳着高高的男孩弱冠的发髻，定睛一看，这些白面小生居然都是女孩。此刻，女学生们都摇头晃脑的大声朗读，传出阵阵清朗的读书声。
苏辰莫名为之一振。曾经她路过学堂的时候，看见少年们整齐划一的坐在学堂里读书，朝气蓬勃，心里就在想，为什么女孩子不能一起上学。
就好像脑袋里设想过无数次的梦幻场景，突然变成现实，幸福的有些不真实。
“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与之刑，非所以恶民，爱之本也。”这是法家《心度》篇里的句子！
苏辰跟着那些学生的节奏，摇起了脑袋，口中也跟着默读。
“好了，今天的早课就上到这里。”女夫子放下书卷，宣布下课，顿时严肃的课堂充满嬉闹声音。
苏辰也停下，还有些意犹未尽。
三五个女孩结伴，收了东西去厨房吃早饭。也有几个用功的留下整理笔记。一个女孩怯生生的拿起一本书，在周围几个好友的眼神鼓励下，跑到了夫子身边。
夫子笑容和煦，问“怎么了？”
“夫子，我前两天去镇上遇到一个先生，他送我一本书。说是女子必读的书，我想拿给夫子看看。”女孩献宝似的将书本递过去。
书上赫然两个大字《女德》。
女夫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问“这是那个先生给你的！”
女孩吓了一跳“这……这书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这是一本极恶毒的书，是一本坏透了的书！”
“啊？”女孩拿着书本不知所措，问“这……这书里写了什么？这不是女子之德吗？”
还在学堂里的学生都停下手中动作，静静围观。只见夫子眼里流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见过女孩手中的梳抽出来，摔在了地上。
夫子沉声道“青萍，我问你，你为什么被卖入怡红楼？”
“因……因为”女孩听见怡红楼几个字，打了个寒颤“因为哥哥没钱读书了……”
“青萍，你知道吗？这《女德》中写，女子要幼从父，父死从兄，嫁人从夫，夫死从子。意思就是说，虽然你和你的哥哥都是你父母的孩子，但是你只能顺从他们，如果有一天，你的哥哥需要的东西可以用你的牺牲换来，你就要为他牺牲。因为你是女子，你的品德只体现在为父亲和兄弟牺牲之上。所以，你哥哥没钱读书，他不能选择放弃读书，而你要选择放弃生活……你要被卖入怡红楼。”
“不……我不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女孩眼眶落下，她突然发疯一般，去捡地上的书，试图从中间将书撕开。
“我……我也是爹爹的孩子……为什么……我和那个先生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书……”女孩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无法从中间撕开，扯的用力，手掌划过书页，被割开巨大的口子，往外冒出喷薄的鲜血。
“怎么回事？”娇娘不知何时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正是那天苏辰想救的那两个丫头！
娇娘看见地上的书，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她走过去，轻轻抚摸青萍的肩膀。一手将那书丟在在空中，打成碎片。娇娘轻声道“丫头你看！没事了……没事了……”
“好了，都去吃早饭吧。”
遣散众人，娇娘向夫子交代了几句，夫子就带着两个小丫头出去了。一同跟来的婆子惶惶不安，双手紧握，面色惨白，看娇娘终于有时间理她，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姑娘，给我解药……给我解药。”
娇娘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周大娘面前晃了晃，带着假笑将她扶起“妈妈放心，解药就在这，还请妈妈再仔细想想。”
周大娘浑身开始哆嗦，似乎呼吸也不顺畅，她攥住娇娘的衣角求饶“姑娘！该说的我都说了！真的没有隐瞒了！”
“真的？”
“真的！真的！”
“好吧，我信妈妈。”娇娘伸出手将胶瓶递过去，掌心开合的瞬间，锋利的指甲划过周大娘的脖子，顿时鲜血飞溅。
“你……”周大娘双眼瞪的老大，死死的盯着娇娘，倒在了地上。她死了。
躲在房顶的苏辰，合上揭开的瓦片，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她轻轻叹了口气：卿儿，我又失约了。
不过我想，你一定也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