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宅
“你说说,咱们老爷这般命苦,到底是没有儿子。”
“可惜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疼惜多年,却落到这么个地步,真是不孝……”
“小声些吧,一会被小姐听见,还不得怎么样。”
“听见又如何?她平日作威作福,苛待我们这些下人,我看……就是报应!”
被假山掩住的苏辰拦住手上挑起青筋的云琪,躲在一旁听了半天的闲话。云琪看小姐脸上玩味的笑意,一边叹气一边佩服小姐的淡定。
果然……
苏辰回来的时候特意将轿子停在正门口,自己携云琪翻墙回来,就是要听一听底下人如何议论。自己三个月没太管她们,就忘乎所以了。
等几个嚼舌根的人离开,苏辰才拉着云琪出来,先去了苏夫人那里。一进门,便看见母亲神色张皇。母亲身边的老婆子连成一排,形成人肉墙挡住身后。
可后面的“东西”不大听话,从缝隙里伸出个脑袋,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黑黝黝的,一双晶莹的眼珠贼溜溜的盯着她看。紧接着,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藏在角落的人也藏不住了。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苏母搓搓手,脸上挤出一个心虚的笑容“啊——丫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娘亲不怪你。”
娘不怪你鲁莽,你也别怪娘瞒你。
“母亲!”苏辰眉头深皱,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目光扫过,顿让人感觉置身寒潭。
身边的婆子都有些发抖,苏母舔了舔嘴唇,笑着解释“其实……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不嫁就不嫁,为了以后着想,我们才出此下策。丫头,以后这两个就是你的亲弟弟,你好好扶养他们长大,你也有依靠了。”
“……”
七年前就是这样,当时苏母查出身体已经不能生育,父亲又不愿纳妾,家里便莫名其妙多出个义子来。
像亲儿子一样疼爱,也不许苏辰管他训他,结果成了纨绔。十六岁的时候,和狐朋狗友喝酒,醉酒而死。
如今又故态复萌,干脆找了两个孩子来给她当弟弟!
还要她亲自教养!
大抵是觉得被皇家退婚,再无人敢求娶她,所以以养弟弟的名义,养两个儿子。她也不必再有什么多余心思,最好心如止水,看破红尘。
也不想想,等到过上十年,她一个半老的姑娘和一个半大的小子,会传出什么名声。到时候难道要直接把义弟变成上门女婿吗!
不过苏夫人本是江湖儿女,别说养个小孩子,就是路上遇见合得来的当场拜把子,也是干的出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被有心人利用。
“这是谁给母亲出的主意?”苏辰的目光一顿一顿的落在母亲身边的婆子上,看的她们腿发软,所有人的眼神都不敢有半分躲闪,坚定的回看她以表清白。
不是她们。
“是父亲身边的人想的主意?这孩子是谁家的?”
“你父亲……也是没办法了。这孩子都是穷苦人家的,养不起,求着送人。我看他们可怜……”
果然……父亲虽然明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比谁都想要个儿子。当年那个义子天天惹祸,他父亲却说男孩子调皮点是好事。她义弟去世,父亲还去酒楼讨说法,却在酒楼喝得大醉。
罢了。
“母亲想养就养吧,母亲开心就好。只是我大病初愈,实在没有心思。”
“有嬷嬷照顾……”
“女儿先回房间了。”未等苏母说完,苏辰已没了踪影。苏辰怕自己再逗留片刻,抡起大刀把屋顶掀翻。
回到自己的沧澜雅苑,苏辰压着怒气坐下。捡了一块冰丟进嘴里,也顾不上冰块冷的牙根打颤,牙齿只管用力咀嚼,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方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她握着滚烫的茶,手指不觉越发用力,杯子里的水面荡起汹涌水纹,层层如浪,最后承受不住她的怒火,杯身砰然四分五裂。
手指流出汩汩鲜血。
“云清。”
云澜忙取了止血的药,俯下身来准备为她包扎,倾下的身子成半府姿势,却被这一声喊停。云清和云澜愣住片刻,云清匆忙接过药,留云澜尴尬的愣在原地。
回了神恭谨跪坐在案几对面,云澜微抿嘴唇,等待惩戒。
“说话。”
云澜便回话“奴婢去拦夫人,没能拦住,夫人点了奴婢的穴道……是奴婢不中用。”
苏夫人武功很好,别说云澜,就是她们六个一起,也拦不住。苏辰语气稍和缓“不怪你。”
云澜继续说“奴婢已经打听清楚,是老爷身边的王将军给老爷出的主意。这两个孩子确实是贫穷人家养不起的孩子,却也是王家家族中人。”
“嗯。”果然如她所料。
云澜“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是受旁人指使,是刘家千金的婢子买通周大娘散的流言。奴婢想,等小姐回来,亲自教训,以正视听,更为稳妥。”
“嗯”又是那个好耍小性子的丫头,算了……她不与笨蛋一般见识。
云澜继续道“奴婢瞒着小姐,自作主张,害了珠儿,请小姐责罚。”
的确该罚。
云清已将苏辰手上的血止住,包扎好伤口,又将地上的污渍处理干净,跪在云澜身后。
苏辰起身丢下一句话,去了别苑“你们自己去领罚,另外盯好王家。我去看看珠儿。”
宝儿正陪着珠儿,坐在珠儿床头喋喋不休的说着劝慰的话。珠儿听不进去,她躲在被子里蒙住头,只想哭。
苏辰轻轻推开珠儿房门,轻轻走到珠儿床边,轻轻冲宝儿做了个口型,示意她先出去。
“珠儿……”
听见苏辰的声音,珠儿幽微的啜泣变成了大声嚎啕,身体也跟着颤抖。苏辰隔着被子轻轻拍打她的背,用哄小孩子的方法哄她。
“那几个老太婆几日后就会饱受折磨而死,贵妃也被禁足……我替你好好教训她们了。”只是这样还不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要慢慢的把这些讨回来。
“呜呜呜……都是我太蠢了……当时都忘记反抗了,居然就乖乖的听话……呜呜……我不应该瞒着小姐的……我好蠢……”
“这不怪你,是云澜她出的馊主意,我已经罚她了。你要是还生气,我就叫她往脸上画个王八,过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噗……”想到云澜那张冰山脸画上王八,珠儿不争气的笑了“其实……也不怪她……我就是……就是害怕……”
“不怕,珠儿不怕,有本小姐在,我会护着你的。”
珠儿停止了哭泣,掀开被子一角,满眼委屈的看着苏辰,一开口,又滚下眼泪“小姐,我是不是没人要了……”
“不会的!等你以后遇到喜欢的小郎君,我亲自给你去说亲,给你准备好多好多嫁妆,让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
珠儿又摇了摇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因为天气热,脑袋上已经冒汗,头发也滚的乱糟糟的。珠儿的头摇的像拨浪鼓,她坚定道“我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苏辰宠溺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三岁孩子“好,那我养你一辈子好了。等你要是想嫁人,我就拦着你,赖着你,到时候你别哭着来求我。”
“我才不会哭呢!”珠儿吸了吸鼻子,缩在苏辰怀里“我们小姐是天下最好的人,比那些男人强多了,我决定了,我才不要嫁人……不过小姐要是男子嘛,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她若是男子吗?
苏辰的瞳孔颤了颤,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她若是男子就好了……
苏辰却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连她也开始讨厌起自己女儿家的身份了?难道真的是女子不如男子吗?
她受够了,受够了旁人无休无止的叹息,受够了家长里短的琐事,受够了三从四德的教育……
苏辰压制着心中的烦闷,给珠儿唱了段哄小孩子的安眠曲,待把她哄睡着,苏辰蹑手蹑脚的出去。
换下进宫穿的衣服,简单吃了几口菜,日头已悄悄挪到了西边。已是未时三刻,刚过最热的时候,稍作休息的下人忍着困意起来干活。
却被召到了一处没有遮挡被正午太阳晒得滚烫的空地。
只有苏辰坐在阴凉处。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人不守规矩,扰乱府内安宁。云澜。”苏辰的声音柔和温雅,怎么听都没有力度。
她说完,底下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没把这话当回事。
“我在周大娘的屋子里找见了这个,这是刘家千金丢失的一对耳环。我问过刘家的管事,他们说这对金耳环前几日被人偷了。周大娘,偷窃可是大忌!”
“冤枉啊!老身没有偷东西!”周大娘噗通跪在地上,炙热的暑气钻透衣服,将皮肤烫的通红,膝盖关节处如无数小针狠扎,又痛又痒。
这耳坠她早就拿去卖了,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小姐请君入瓮的计策?人赃并获,她没什么好说。
云澜将那耳坠丟在周大娘面前,耳坠上的血红玛瑙碎成两半,已不值钱了“不是偷窃,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周大娘,你可要实话实话,否则被送去见官,我们也拦不住。”
周大娘将偷窃和嚼舌两桩罪过放在心里比较,自然是后者轻些,她咬了咬牙关,如实交代“是有人叫我说些混话,老奴一时贪财就答应了……老奴知错了。但这耳坠决不是老奴偷的,请小姐为老奴做主!”
“我府内的人既没有偷窃,我定也不能让人冤枉你。只是背后收人钱财,议论主子,按家法,应当如何?”
“应……应掌嘴二十……”
苏辰垂着眸子歪在椅子上,专心的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淡淡道了个“嗯。”
苏辰轻轻答完,却没有再说什么,旁边的几个丫头也没有动,时间静了片刻。要不是膝盖疼的厉害,周围人的目光如毒,时时刻刻都提醒她在受罚,周大娘还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又如在针毡般跪了一小会,周大娘终于开窍道“还有赵家的和李家的两个婆子,也出言不敬……老奴亲口听见的。”
苏辰抬了抬眼皮,云琪会意,挥挥手带着几个三等丫头将几个人拖了出去。后院传来阵阵哀嚎,在安静的庭院中尤其刺耳,苏辰皱了下眉头,云清便转身去后面,哀嚎声音再没传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呜咽。
院子更静了,静到那些呜咽声也变得有些吵。
“这一次是二十,下次就是四十、八十……可听明白了?”苏辰仍面庞温柔,声音柔弱,却无人再敢交耳私语。
“明白了!”回答的倒整齐。
“好。”话音落下,云烟和宝儿分别去空地的两头,引导一排排人有序离开,偌大院落只听得见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终于安静了。
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觉得累的厉害。
回到屋里,踏上二楼,坐在阁楼的最高处眺望远方,可看见几条街的繁华景色,隐约可以听见小贩的叫卖声。呼吸之间,似乎能闻到无数京城小食的甜香。
已经很多年没出去过了……
或许,是时候去外面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