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击鼓

    丰盈圆缺一鼓之。

    若是长夜漫漫，或能忆记，大抵也是习惯了这十五载的鼓声。年年鼓，岁岁鼓，我也不知道是否敲烦了此间的生灵，无论如何，我到底是烦了的。但我知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我绝不能放下的事。

    击鼓之后，月亮便能升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既然老人们都这么说，那便是了。

    长日将尽，我便在家传的石鼓前虔诚跪下，将石槌静置鼓上，而后轻轻拉下眼帘。双手要合十的，夕阳的余晖光顾着这小小的院落，把祝福刻在鼓上。

    该敲响他了。

    我握紧石槌，扎下马步，依旧闭着眼，头要稍稍扬起。而后石槌重重落下，震起尘土四散飞扬，清脆的叮当声也伴之同起，叮当清脆，一如月亮的皎洁。今天的晚风微凉，是有些大，正好能把鼓声传到月亮的摇篮里。

    太阳的最后一点温暖也褪去了，我轻敲鼓沿，将石槌放下，睁开眼，望向月亮的方向。月亮已经完全升起了，在这夜幕的中央，略带点安详。

    是个圆月啊。

    月圆总归是好的，虽然盈满或缺，但有那么一刻的安宁，这万物万籁都听从这圆月的皎白，那样静谧地幸福地歇息了。

    但月亮在此夜落下后再也不曾升起了。

    肃穆的号角嘶哑地吼叫着，他要让热血在铁上凉透，他要冷风吹动林间风铃，让铁鞘生霜，他要让每一昼夜的太阳与月亮屈从，在乌云中沉沦不起。

    家传的石鼓终究是不再响起，我被扔进黄沙与没日没夜的血色里。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信仰与执念，活着，就是每个夜晚的血色中，惟一的月亮。

    十五从征，八十得归。这不是一句空话。

    我是有些累了的。但当圆月般的安宁比奢望更加遥远，那我只能追求那血色里的月亮永不沦落。至于石鼓什么的，还是被锁在记忆深处里好。

    当那长刀砍下的时候，滚烫的冷血喷溅而出，在这最后一刻，我看到那夜晚血色中的月亮也最终沉没，但我却是如此释然，连年不休的疲倦一扫而空。

    “终于。。。。。。可以睡一觉了啊。”我嘴角上扬，眼帘缓缓拉下，倒在那遍地滚烫的冷血里。

    黑暗。。。。。。无休无止的黑暗，冰冷，彻骨的寒冷，我睁开眼，依旧是那么的黑，我打了个颤，不由得退了几步，被身后不知什么东西顶住，跌坐了上去。我的双手胡乱摸索着，竟有一丝不同于冰冷的清凉传来，我顺着感觉而动，细细地抚摸着。

    是一对石槌！

    那熟悉的触感，我绝不会认错，是家中那对石槌，那么，我身下的，便是那家传的石鼓了。我忽然迫切的想将石鼓敲响，辗转经年，遗忘了那么多事，唯有那句话，我不曾忘记。

    击鼓之后，月亮便能升起。

    我的手向石槌摸去，却发现我举不起他们了。准确来说，我已经无法摸到任何实物了。我脸色一黯，这月亮，还是升不起么。

    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彻骨的冰冷卖力撕咬，而我在瑟瑟发抖。那石鼓与槌就那样在那，重如泰山，而我，却轻如鸿毛，绝望，忽然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

    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黑暗和冰冷嘲弄着我，看着我拼死挣扎，慌乱也从旁作祟，撕扯着我。

    “跳起来吧，孩子。”冥冥中，有呢喃飘来。

    “我已经出现幻觉了吗？”我绝望着想。

    “跳起来吧，孩子！”那声音高亢了几分，带着几分沧桑与沉重。我忽地一愣，黑暗与冰冷也愣住了一般，不再撕咬我。

    “跳起来吧，孩子！！”声音带上了几分狂热，我迟疑着缓缓站起。

    “跳吧！跳起舞来！！在我身上给这世界跳支舞吧！！！”那声音愈发狂热，愈发虔诚。

    我不自主的跳起来，又或说，我觉得我理应这么做，总得给这世界一个告别吧。

    我拘谨地跳着，而后越发疯狂，我跳着最荒谬的舞姿，脚步轻盈。身下的石鼓竟也咚咚响起，那样的沉重，那么深远，就如同，就如同，那心脏在这世间跳动。

    月亮忽地升起了，先是一弯弦月，而后慢慢向上，听着石鼓的咚咚声，慢慢丰盈。

    我的舞蹈戛然而止，石鼓声也随之散去，我呆呆地看着夜空中那一轮圆月，忽然热泪盈眶。

    皓月当空，一去经年，终于又见到了那般丰盈的月亮。

    时间的纷纷扰扰，兵荒马乱也戛然而止，万物万籁重新都听从这圆月的皎白，那样静谧地幸福地歇息了。黑暗与冰冷被月的皎白吞去了。清冽的光在我身上闪烁，我的身形慢慢消散，化作漫天光点，向月亮稍缺的地方补去，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万物万籁都幸福着的歇息着的世间，慢慢笑了起来。

    击鼓之后，月亮便能升起。

    但我们把黑夜中跳舞的灵魂与心脏，叫作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