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独此青绿
他们叫我王希孟,表情很是敬畏。
我本只有一个王七的小名,为了画出我心里的那个她,我来到宫中的画学,成为了一名生徒。我不是这画学生徒中天赋最好的,正相反,我花费的功夫通常是其他人的两三倍。我也没有朋友,我的生活就是那么简单,除了食寝,便就画画了。
科考如期,我的名次不算太好,但也足够我进入宫中的图画院,成为一名学士。
我向图画院的所有人学习过绘画的技巧,从同僚,到教授,再到编修。但我仍是画不了她,这尘世的画艺让我感到不满且自卑,这些画艺玷污了她,但我想着,是我配不上她。
我撕了一卷又一卷绢本。
我也更加孤僻,图画院的所有人,从同僚,到教授,再到编修,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每个早晨,我厌烦地画着宫廷指派的任务,敷衍了事,当烛灯燃起,我主动接过值夜的职责,一个人在院里,又画起她。
我又撕了一卷又一卷绢本。
皇上要选新的书童了。
那一抹明晃晃的五爪龙在我面前晃动,皇上就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那慵懒却带着一点威严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臣。。。。。。臣名王七。”我汗流浃背。
“嗯,就你了,你这名字不文雅,七。。。。。。七夕,夕。。。。。。希。。。。。。”皇上瞥了一眼孟子的画像,“从今以后,你就叫王希孟吧。”
“谢陛下。”
我成了皇上的书童,负责值守禁中文书库,这里更加安静,除了在皇上来时,陪侍一二,我便没有更多的职责,我有更多的职责,去和她相见,去尝试画出她。
我还是撕了一卷又一卷的绢本。
“画的不错啊,为什么要撕了呢。”那日傍晚,我正画着她,皇上便悄悄地来到一旁,捡起了被撕掉的画稿。
我仓皇跪下,磕着头,口中重复着“皇上恕罪”。
皇上看着被我撕掉的她,又看看我,忽然笑了:“希孟,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正不断磕头的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竟就这样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身后的蔡丞相大喝一声:“大胆!”我回过神来,又将头磕下。
“无妨,蔡京,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皇上笑着说,“孺子其性可教,既然他磕了头,那我就收下这个徒弟吧。”蔡丞相高呼圣明,我愣了愣,谢了恩。
我不觉得皇上能教我什么,也不认为我学了后能将她画出。但,我错了。
皇上的绘画水平出乎意料的高超,至少是我目前所见,最为出色的人,他的山水技法是如此天马行空,我发现,我已能画出她的模样了。
我欣喜若狂。
这天学习后,皇上召我觐见,“希孟,我会的,已倾囊相授于你,现在,把你想的那个她画出来吧,我尽全力支持你,但是,画成之后,你得将她赠与我,就当是拜师费吧。”我没想太多,一心只想着画出她来,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又回到了图画院。
图画院的所有人,从当初的同僚到教授,到编修,都叫我希孟大人,表情很是敬畏。
我感觉很陌生,但我也没想太多,我只想见到她,在这粗俗的人世。
我洒下了第一抹墨。
墨色染上了窗外花枝,彼国长日漫上了绢本青丝。小写意勾出行人野客,重笔墨·勒出山岳江河,烟波浩渺,层峦叠嶂。石青与石绿也款款来到,远近虚实,皴染铺底,罩色设色,水口远山。我就那么画着,画着,她的模样开始渐渐清晰,清晰。
画是在那个月夜画成的,她就在那巧笑嫣然。
此时早已夜央人定了,院里的人早已入了梦河,月亮的清辉撒在她脸上,她向我就那样浅浅地一笑,我心荡神痴。我的眼眶微微湿润,眼角有晶莹滴落,十八年了,辗转多少日思夜想,他人唇齿,我想着你的容貌无法画出,无法相见。
我哭着笑了。
那一滴泪滴在了绢本上,氤氲开来,青绿色也漫开来,入绢三分。
我将她放在窗下,对着月光,夜半无人处,对月展卷时。
我大笑出声,又泪流满面:“终于见到你!”
但门忽地打开,守门的太监在我大笑时醒来,他已知晓我画出了她,他要将画稿呈交给皇上。
我双目通红,衣衫凌乱,言辞不雅地让他离开,但他在冷笑后离开,回来时,带来了皇上的口谕与宫中禁卫。
他们夺走了她,皇上夺走了她。
我目光呆滞,跌坐在地上。
画被呈上,我依稀听到了皇上的叫好声,和蔡丞相的奉承声,不一会,一个小宦官跑来告知我,画被皇上命名为千里江山图,并被赠予蔡丞相。
随之而来的还有皇上的赏赐,还有书画院编修,禁中内侍的功名。
但这是牺牲了她换来的啊,我怎么能忍受,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图画院,选择了抗旨。
一死而已。
皇上并没有杀死我,而是把我拘禁在宫里,并且告知宦官满足我的一切需求,但不能让我离开这个世界。
我要来了酒,据说就能麻醉人的所有感官,能冲淡悲伤。
我就那样醉了,但我忽地感觉整个人无比轻盈,我推开了宫门,走了出去。宦官神色如常,好似没有看见我。我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走进了一座府邸,来到了一幅画面前。
我忽地清醒了,是她!
她就那样展开着,我的眼眸氤氲了,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第二天清晨,宫中太监急报,王希孟失踪了,没有人找到他,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皇上下令搜城三日,天下追捕,终是无奈而终。
我和她将永远在一起,我终于看清了她,我也走进了她的内心。她也能看到我的情绪,包括那点相思。
我,是她的画中人。
或许后世会有人看到她,会叫着她被赐予的名字,当然也会顺带着叫上我被赐予的名字。
也应该也有人唱着:
“画中人暗自,竟心荡神痴
夜半无人处,对月展卷时
无人看懂这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