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海洋里的指导者
《海阔天空》后，许梦娇没有再去逃课偷听。她望着窗外，常常出神，内心时而喜悦时而忧愁。她心事重重，没有心思听课，但又不敢逃课游荡在校园中。而男孩望着楼下柳树越来越繁茂的枝叶，却不见了女孩的背影，心里也空落落的。
这期间，李明又找到许梦娇聊了几次，她依旧犹豫不决，但几次交谈倒是让许梦娇把他当作了朋友。
晚自习，许梦娇鬼使神差来到操场，春天的到来，给本就青春蓬勃的校园更添了浪漫温馨的氛围，她站在暖风中望着几对情侣在操场一角执手相望或是牵手散步，内心不禁起了波澜，没有心思去恶作剧了。
突然，操场上响起了吉他声，许梦娇心头一颤。她不禁寻声望去，看见乒乓球桌上坐着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许梦娇一眼望去就知道那不是害她心烦意乱的男孩。细看，才发现是李明。
她站在远处手插外套的口袋，齐肩的马尾在晚风习习中轻轻摇曳，望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听他自顾自地弹奏。
李明弹奏完一曲，从陶醉的音乐中回过神来，马上发现了她。他羞涩一笑用手示意她过来，许梦娇走近几步笑着说：“没想到你也会弹吉他。”
李明接道：“还是中学时学的，现在也就是偶尔弹一下。怎么，你也会吗？”
许梦娇站在他旁边摇摇头，伸手试探着要去拨琴弦，见李明没有拒绝，便拨动开来，丝弦立马裂出清亮的乐音。
许梦娇眼中放光：“多美妙的声音啊！”
李明见许梦娇如此喜欢，便来了兴致，说：“你想不想学？”
许梦娇惊讶地望着他：“我？现在吗？我不识谱，什么都不懂。”
李明笑着拉她坐上乒乓球桌，把吉他放在她的怀中，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学。“其实吉他入门很简单的。”
他把她的左手手指安放在某根琴弦上，让她用指尖按压下去，然后右手拨动相应的弦。几个简单的指法来来回回熟练之后，许梦娇竟然真的弹出了一小段熟悉的单音旋律，笑得花枝乱颤，没想过美妙的旋律也可以从自己的手指间流淌出来。
这一幕被来操场夜跑的男孩看在眼里，他气喘吁吁望着女孩。那感觉像是自作多情后的一盆冷水泼在头上，他满头大汗，怒气冲冲地跑离操场。
许梦娇把吉他还给李明，从桌子上跳下来要李明给她弹《海阔天空》，李明接过吉他倚坐在桌边弹唱起来，许梦娇坐在水泥地上，托着腮静心倾听着，熟悉的旋律飘扬在操场的夜空中。
曲终，她脱口而出：“你唱得还行但弹得一般。”她不自觉地把歌唱技能跟自己做比较，把吉他弹奏技艺跟那个男孩做了比较。
寂静的操场上，她的话被李明听得一清二楚。
李明苦笑了一下，望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回忆着过往，“我已经很久不弹了。其实我中学那会儿很迷音乐的，大家也都说我唱歌好听，但是家人不支持学音乐，加上家庭条件一般就改学了体育。进了大学，我才发现像我一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多音乐天赋。许梦娇，你知道吗？喜欢跟擅长是两码事，你喜欢的不一定是你擅长的，在你没有能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或者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时，与其浪费时光，不如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许当时你会有些不甘，但你要知道，青春本来就是迷茫的，至少你要去做一些事情，等你长大了，为人妻为人母后，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它毕竟不是一片空白。就像在一张试卷中，你总会遇到拿不准的题目，但是尽力去填写，总比空着希望要大得多，何况你这个年纪的选择根本没有对错之分。”
许梦娇听懂了李明的话，她不由得想起保尔柯察金的至理名言：“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句在作文中泛滥引用的名人名言她到此时此刻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是啊，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将成为往事，包括月光下的和阳光下的，也包括横冲直撞的和幽暗寂寥的。
她打开了心扉，“其实我挺喜欢跑步的，因为奔跑时心不会空落落的。但是，我怕有一天跑累了，辜负很多人的期望。”
李明炯炯的眼睛望着她坚定地说：“那就跑到自己跑不动的那天停止。人生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很多时候在于坚持，只要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奋力冲刺就好。”
李明望着女孩单纯的眼眸，他了解过她的家庭背景，他的喉结蠕动了半天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老师吗？”
他又停顿片刻，“我也曾像你一样，在青春的海洋里迷失过。我以前总是渴望能有一个水手可以把我救上岸，后来我明白，每一个人的青春海洋都需要独自游完。但是为人师者可以告诉迷茫的孩子，你的天赋在哪里，你的岸在哪里，然后教给他们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上岸。”
许梦娇目光闪烁地盯着这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教师，不禁肃然起敬。比起“麦田里的守望者”，李明的“海洋里的指导者”显得更为任重道远。
良久她轻轻问道：“你觉得成年之前和成年之后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李明凝重地望着夜空思索着，缓缓吐出：“我比年少时更勇敢了。”他转脸审视着年少的许梦娇，眼神里突然充满了坚毅，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不！我比年少时更包容了。”
许梦娇细细品味着，良久的沉默后，李明突然间笑了起来，许梦娇也跟着笑了。
一个体育老师给一个女学生又是弹吉他又是谈人生，他们从越来越清冷的黑夜中醒悟过来，那场景确实矫情得很。
许梦娇脸上的笑被夜风吹走，郑重其事地问：“比赛有奖金吗？”
李明抬起下巴白了她一眼，“这当然要看成绩，不过你别指望靠跑步发财。”许梦娇听了偷笑。
李明望着月光下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有时感觉她深沉狡黠得像个老太婆，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个孩子。
自那天起许梦娇正式成为了校长跑特长生。
而那个男孩自那天起常常把自己锁在屋里，疯狂弹奏吉他，曲调激昂而悲愤。
母亲忧心忡忡，在外面一直敲门，但他充耳不闻，就和丈夫老周抱怨起来，“这孩子是不是有心事啊，这样下去真的要疯魔了！饭也不吃，叫也不应！我真后悔给他买吉他！”
男孩父亲心宽体胖，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不经意地说道：“他是个大男孩了，有心事也正常。”
母亲瞪着眼说：“这怎么能叫正常呢？你听听他弹得都是什么？！他陷得太深了！这样下去别说高考，就是做个正常人都难。”
老周抬起头来接道：“我看他在音乐这方面挺有天赋，不如就顺着他。”
母亲拉下脸来，“顺着他！我看他是想当歌星！你有本事培养吗？！没钱还嘴上支持他走一条没有未来的路，你是做父亲的吗！你别忘了当年欠我的债！真是冤孽！老的放下了，小的又上瘾了！音乐这辈子是跟我过不去了！”
说着，有人敲门，老周开门去，果然又是邻居，老周只好低三下四跟人道歉。
邻居无奈地说：“他天天这么弹实在没法睡觉，要是弹得好听也就罢了，最近这孩子是不是病了，现在心理有问题的孩子可不少，你们得注意着点儿。”
老周扬声说道：“我孩子没病！我保证以后他不再扰民。”
邻居走后，他怒气冲冲，重重敲响儿子房间的门，他压抑着怒火说道：“儿啊！你开门，咱爷俩聊聊，我不让你妈进！”
吉他声停了下来，男孩果然给父亲开了门，父亲说到做到，身子刚进到房间就把门带上，妻子被挡在了外面。
男孩低着头萎靡地坐在床边，一把电吉他躺在床单上，父亲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愤愤地喘息着。
男孩稍稍抬起头眼睛里流露着忧伤和自责，“对不起，爸，让您生气了。”
父亲激动地说道：“爸爸生气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气别人说你有病！你告诉我，最近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还是恋爱了？怎么吉他弹成那样了？”
男孩听了犀利忧伤的眼睛变得难为情闪躲起来，“我最近就是比较迷一个乐队，这是他们的风格。我保证以后不扰民。”
父亲愣了会儿神脱口而出，“哦，你喜欢战车”，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那我再问你，你周末老跟朋友们玩乐队，是不是想当歌星？”
男孩惊了一下，低下头去，良久抬起涨红了的脸说道：“其实我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现在纯粹就是喜欢音乐。也许，也许我能当个音乐老师。”他忐忑地设想着未来。这个在许多外人眼中的“问题少年”，居然想当老师？！
父亲却舒了口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说道：“我知道了。”
父亲离开后，男孩望着吉他又陷入忧伤的沉思。事实上，他对父亲说的话有所保留，他确实不敢奢想成为歌星，那个梦想就像天上的星星离他的现实太过遥远了，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渴望被倾听的欲望又像深渊一样吞噬着他。
沉浸在音乐里的少年像饥渴的人拼命饮啜清泉，拥有了音乐，他便拥有了世间一切幸福，但同时也拥有了孤独。
男孩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具脸，时常眉头紧锁，又沉默寡言，犀利深邃的眼睛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恐惧感。没有人会把这样一张脸跟阳光帅气挂钩。
女同学总是对他敬而远之，即使他会唱歌又弹得一手好吉他，在阳光帅气或是幽默开朗的男孩面前他那点才华就不值一提了。
他火热的内心还从未被一个女孩涉足，他渴望人们能够通过音乐认识到他丰富的内心世界，那里有温柔，有温度，也有细腻的情感。
那个出现又离开的女孩，他曾视她为知音，她是那样执着又虔诚的倾听者啊。
她就像一名攻城略地的战士，孤军奋战若干时日，在刚刚攻破那座坚固城池时却猛然转身离去，根本不屑领略城池内的万千风采，留下一座被占领了的空城对月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