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亲与否
寝殿内, 佟佳氏靠在枕上懒懒的,见大宫女兰月回来了,问道:“怎么说, 皇上他可有空来看看我?”
兰月装作无事般笑道:“梁公公说皇上进来事务繁忙,等娘娘养好身体,必定要过来看您的。”
佟佳氏自嘲的笑了声, 没信这话, 没由来的说道:“皇上现在不是独宠卫氏吗?这宫里的风变得是真快啊。”
卫氏有孕后虽然没有被册封, 但皇上让惠嫔好生照料, 偶尔来后宫也只是去延禧宫坐坐, 且自打卫氏确定有孕之后, 皇上竟然再没有临幸过宫内任何一个妃嫔。
如今宫里很有一番传言,都说是皇上十分喜爱卫氏,以至于连以往甚受圣宠的宜嫔也要退一射之地。
荣嫔身边的宫女又添了两个美貌的,却也没有留住过圣驾。
佟佳氏这些天不是一次宫门没有出过, 这样的话传到耳中, 无疑是给她本就因为两次失子而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来一刀。
她都不禁想,对于她这个又没有留住的孩子,是不是正如皇上期盼的呢?
佟佳氏一面忍不住的跟那个最尊贵的人置气, 一面又忍不住他能主动过来温言细语两句,就这么想的整个人性情都快有些扭曲了。
嬷嬷和心腹宫女们听到娘娘说出这酸话, 脸上都浮出担忧的表情。
嬷嬷是佟佳氏进宫时从府里带进来的,对于非皇后的妃子来说,又是小格格身份进宫的, 能叫带个人已足见特殊之处。
因此嬷嬷也是佟佳氏最信任最亲近的人, 这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 把目光看向嬷嬷。
嬷嬷说道:“娘娘, 兰月说的对,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而不是因为跟咱们无缘的小阿哥反而疏远了皇上。”
佟佳氏眼中流出眼泪来,伸手抓住嬷嬷已经皱纹遍布的手,哽咽道:“嬷嬷,本宫害怕,本宫怀一个掉一个,皇上会视本宫为不详之人。”
七阿哥出生有疾,和前面几个月出生的六阿哥相比,得到皇上的关注就少很多,而生出七阿哥的戴佳氏和生出六阿哥的乌雅氏,两人生产之后的待遇也是一个天一个地。
皇上对后宫这些女子的无情,佟佳氏的认识是一天比一天深刻的,有的时候她高兴皇上对别的女人无情,有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心里也会害怕。
她害怕自己也会成为一个被皇上视作不详而不愿意再接触的女人。
嬷嬷看自己奶大的姑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忙安慰道:“不会的娘娘,皇上对您和其他妃子不一样的。再说了,咱们还有四阿哥,养好了四阿哥,以后就是您的仪仗。孩子,咱们再不生了好不好?”
佟佳氏听着听着,突然趴在嬷嬷怀里痛哭:“我就是不服,凭什么我不能生出孩子来?”
以她和皇上的感情,如果能生个孩子,那个孩子未必不能比辰亲王太子更受宠。
嬷嬷同样难受,眼里也蓄着泪,一下一下的在姑娘背上顺着抚着,像姑娘小时候哄她睡觉时一样。
“四阿哥,您怎么在这儿?”外面突然响起说话声。
刚刚溜号的小宫女听雨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小孩童吓了一跳,话没过脑子就喊出来。
喊出来之后,听雨才后知后觉自己不该喊的,怕的不行,紧走两步牵住四阿哥的手就要下去。
吱呀。
宫门在这时候打开了,兰月沉着脸瞪听雨一眼,看四阿哥的时候就换上可亲的笑容:“阿哥爷,您这是来找娘娘吗?”
胤禛点点头,把小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枝儿红艳艳的腊梅举起来,“我给额娘摘的。”
兰月笑道:“阿哥爷真孝顺,不过娘娘的身体还没有好,过些日子,娘娘去看您好不好?”
“
好,”胤禛轻轻答应一声,把腊梅教到兰月手中,而后乖巧的转身。
“您身边的奴才呢?”兰月问道,声音里已经是带着严厉。
胤禛忙回头道:“我故意甩开他们的,兰月姑姑,不是他们照顾不精心。”
自从一个小太监因为照顾他的时候疏忽被额娘杖毙之后,他就已经很小心了。今天他是想给额娘惊喜,让额娘高兴才把身边的人甩开的。
兰月立刻变脸,笑了笑:“既然四阿哥给他们求情,这次便不追究他们了。”
这时候两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才脚步匆匆的赶来,看见兰月,接二连三的都跪下来,跪在最前面的小太监还着急解释道:“兰月姐姐,咱们没有偷懒,真是一转眼就没看见阿哥爷了。”
“又没有说你什么,撇这这么清干什么呢?”兰月冷着脸说道:“阿哥爷年纪小,不知道看见什么好玩就不知深浅的跑了过去,伤了损了,你们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日后看护,必定精心些。”
前面那小太监连连称是。
“好了,带阿哥爷回去洗洗,吃点糕饼再午睡一会儿子去。”兰月吩咐着,转身就进了寝宫。
胤禛在几个奴才的簇拥下,小脸儿沉思重重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主殿。
所以,他真的不是额娘生的孩子吗?
佟佳氏洗了脸,重新梳过发髻,清清爽爽的靠在了临窗的炕上,兰月进来就问:“下去了?”
“奴婢让四阿哥午睡去了,”说着,兰月将手里的腊梅枝递上前,脸上都是笑意:“四阿哥给您摘的,说是想叫您看着高兴高兴。”
佟佳氏脸上果然露出几分笑意,纤细白皙的手指捻着梅枝转了转,叹息道:“他有这个心,没白费本宫这三年为他费的心思。”
嬷嬷笑道:“娘娘,四阿哥是个好的,您又是一片的慈母之心对他,日后啊,能指得着。”
“谁知道呢,”佟佳氏看着红艳艳舒展的这枝梅,“长大了知道亲娘是谁了,难免不对本宫生疏起来。”
“外面咱们管不着,但在翊坤宫,再有谁敢嚼舌根子,奴婢一定饶不了他。”嬷嬷说着话,满目都是狠色。
离开额娘住的地方,胤禛也不想回去睡觉,他跟身边的几个奴才说:“我想去御花园。”
富贵上前,也就是一开始向兰月解释的那个小太监,他是几个太监宫女中间年纪最大的,从到四阿哥身边伺候便是他最大。
“阿哥爷,咱们刚从御花园回来,天儿这么冷,还是听兰月姑娘的安排,回去午睡吧。”
轻声轻气的说话似乎柔软,其实让人很不舒服。
胤禛不想闹,于是片刻后便点了点头。
几个奴才带着四阿哥回到寝殿,伺候着在床上躺下来,只留下一个人在床边守着,其余人便都退了出去。
胤禛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床顶帐子的花纹,却觉得浑身冷冷的,而且他一点都不想睡越躺越不舒服。
就这么僵持着躺好一会儿,他有些忍不住,小心的坐起来,扒开帐子,看见外面坐着的是小太监春子,微微松口气。
春子赶紧站起身,问道:“爷,您怎么还没睡?”
“春子,我不想睡,你陪我说会儿话。”
四阿哥今年才三岁不到,小包子脸上皱出来的几分威严,瞬间就被幼崽稚嫩的声音破坏掉了。
春子向外看了看,凑过来坐在鞋榻上,笑道:“爷想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富贵公公回来,您得快些躺下去。”
胤禛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春子,你是哪儿的人?”
春子说道:“奴才是大兴府的。”
“你为什么进宫?”小小的四阿哥又问。
春子想了想,道:“奴才家里没吃的了,爹娘叫奴才进宫里寻口饱饭。”
“你爹娘舍得你吗?”小包子脸上出现疑惑,想:可能春子的爹娘也不是他亲生的爹娘吧。
春子忍不住笑道:“爷,奴才一家子当时都快饿死了,为了不死,还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哦。
胤禛点头,恍惚明白一个道理,原来是有东西比亲生孩子还要重要的。
“说了这一会儿了,爷要不要躺下来?”春子建议说道。
胤禛抓着身上的被子躺了下来,才开口小声道:“春子,你知道生我的娘是谁吗?”
话还没有说完,春子便浑身都没力气的从鞋榻上出溜下来,而后紧张的爬起来向门口窗边看了看,才低声道:“爷,我的爷,这话是谁跟您说的。”
上一个嚼这闲话的,现在那坟头的草都有几米高了。但其实春子是不知道贵妃娘娘怎么想的,不让提难道就能瞒住四阿哥说成是她生的吗?
阿哥爷总有长大的一天,各个宫里哪儿没有七嘴八舌的闲人?
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四阿哥知道,他亲生的母亲是永和宫的德嫔娘娘。
胤禛见他反应这么大,自己又不是个傻的,小脑瓜里立刻有了几分明白,然后一种十分巨大的、他现在这个年纪根本无法承受的孤独感就将他裹住了。
春子看四阿哥的面色一瞬间惨白,忙说道:“爷,您不要管这些。只想想您的阿玛,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您还有好些哥哥,都是与您血脉相通的亲人啊。辰亲王您还记得吗?五月的时候王爷还在宫里呢,王爷有空了就带您和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去骑车,您和三阿哥骑的滑板车,就是辰亲王叫人做的呢。”
苏辰离开皇宫的时候,胤禛才两岁几个月,当时的记忆现在已有些模糊了,只隐约记得,一个份外俊秀的十分爱笑的少年,经常在午后的时候领着他们玩。
胤禛点点头,他明白春子的意思了,是不是说不管他的额娘是谁,他在这里都是有亲人的,他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春子,我知道了,”小孩认真的说道。
春子松口气,提醒道:“爷知道这些就好,以后这样的话,便万万不要再提起,等您长大了,不用问奴才您也什么都知道了。”
“嗯。”
“阿哥爷没午睡吗?”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富贵怀里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了。
春子站起身,笑道:“爷刚就眯了一会儿,富贵哥,你拿的这是些什么东西啊?”
说着就上前来接着。
富贵说道:“都是些民间的小玩意,辰亲王不是去了五台山了吗?过年不回来,给咱们各宫的小主子都带了年礼。”
胤禛提上鞋下来,最先看见的就是一捆细细的圆棍子,好奇的拿起来抽出一根来:“这个是什么?”
富贵看了看,也不认得,这么小一根棍子,有十来根捆成一捆,难道是跟七巧板一样的玩意儿?
“是搭屋子玩的吧?”富贵这么说道。
苏辰忘了让阎山他们给他弟弟们的每份年礼上都写一个用途说明书,因此拿到铅笔的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保成经常和他哥通信,倒是知道。
除夕,他和阿玛去奉先殿祭祀过后,走御花园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然后就看见拿着一把子铅笔,蹲在地上在那儿搭圆亭子玩的胤禛。
保成已经长成一个初露温和儒雅气质的小少年,看见才三岁左右的小四一个人在这儿玩,就觉得很幼稚。
只不过他怎么把他哥给的铅笔当玩意玩?
保成转过脚步走到近前。
察觉到有人停在自己前面,胤禛便仰
头顺着黄色的衣摆往上看,然后忙起来有模有样的见礼:“弟弟参见太子二哥。”
“免礼,”保成摆摆手,指了指他见礼也不忘抓着的铅笔,问道:“你怎么拿这个在混?”
胤禛看看手里的铅笔,道:“这是辰王大哥给我的,富贵说是搭着玩的。”
保成:“……”
怪不得也没见大阿哥三阿哥用过,应该是都不知道这是便写字的笔。
一阵无语后,保成转身向平澜要了一个削笔刀。
昨天收到哥给的铅笔,保成出门都随身带一根,如此身后的这些奴才们,荷包里也多了削笔刀、橡皮、巴掌大的小本子等物。
看着太子二哥伸手招了招,矮着一个头还多的胤禛满脸疑惑,还以为是叫自己过去,就听说道:“把你的铅笔给我一根。”
这是,铅笔吗?
胤禛小脑袋上的问号噗噗冒出来更多,然后迟疑着递出来一根。
保成拿过来,不太熟练却很稳的给削出细细的笔芯来,平澜很有眼色的把和包里的小本子递上。
保成半蹲下来,招手示意有些呆呆的小四上前,就拿着铅笔在本子上画了几个简笔画。
有一个圆圈一圈线条的太阳,还有折几折的树,这些都是他哥在信上用铅笔给他画的东西。
“知道怎么用没?”
胤禛看着,点头道:“知道了。”
“拿着吧,这不是玩的。”保成把铅笔还给胤禛,“待会儿孤让人给你送去一些削笔刀,你让人给你做一些小本子,可以随时拿着记东西。”
“谢谢太子二哥。”胤禛再次点头。
记得大哥对这个小四很关注,保成便又吩咐胤禛身后的奴才:“别让他总玩这些,他现在这年纪可以开始认字了,叫他每天描两张大字。此外,出来玩就骑骑车钓钓鱼,像这样蹲在这儿他自己玩,你们奴才倒是省事了。”
奴才们很有些冤枉,四阿哥并不是每次出来玩都是蹲着自己玩,很多时候他们都追不上的,今天是爷自己兴致不高。
但太子爷训斥什么就是什么,谁还敢跟太子爷分辨不成?
富贵等人只能点头应诺。
虽然同在皇宫里,但这还是胤禛两个月内第一次和太子照面说话,小小的心灵不由得想靠近,他说道:“二哥,以后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保成心里却是不想和这些弟弟亲近的,只不过他哥对他们很好,他才想管一管罢了,但让他陪着玩是没有时间的。
“孤平时很忙,你可以去找三阿哥一起玩。”
“哦,”胤禛失落的点点头。
他还想问问那个在五台山也记得给他捎东西的辰王大哥,不过刚才的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保成见小孩这样,想到自家哥以前常做的,伸手给他脑袋上揉了揉,说道:“等孤有空了,叫平澜去带你去毓庆宫玩。”
欣喜又冲上来,胤禛双眼明亮的点点小脑袋。
离开皇宫的苏辰用一次年礼,在宫内诸人跟前刷了一次存在感,然后就又很快被那些和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给忘在脑后了。
康熙二十年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康熙和保成都觉得没有儿子、哥哥跟着过的第一个新年没有多大意思。
初一康熙早起去奉先殿给先祖上香的时候,还跟梁九功说:“辰儿这孩子跟落在外面似的,他是不是早就盼着出宫呢?宫里真有这么无聊?”
梁九功笑道:“皇上,奴才想着,今年辰亲王一定会回来的。”
再说您若是真想王爷了,给暗绣阁一道旨意,叫王爷回来不就是了?
康熙长长叹口气,道:“儿大不由娘,也不由爹啊。保成今年都八岁了,辰儿现在着
实是个少年人,该出去长长见识了。”
意思就是您不舍得逼王爷回来呗。
梁九功谄媚笑道:“王爷肯定也是想您的,说不定等想您想的不行了就回来了。”
康熙点点头,他觉得梁九功说的有道理。
但是这个期望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就成空了,随着前线的捷报一个又一个传到京城来,儿子的信也在这一个月的中旬送来。
信中,儿子说他已和他小舅告别,离开了四川,打算慢慢游历着回京城来。
还说什么?
阿玛向宫中诸人说儿子此去是到五台山祈福,不能叫阿玛的金口玉言打破了,今年回宫之前他准备再去五台山游一游。
康熙气的直骂:“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
骂完了,嘱咐梁九功道:“暹罗国进贡来榴莲,别白放着了。”
被苏辰带的,现在皇宫里喜欢吃榴莲的不少,而且这一热带水果的名字也从明朝的留恋果定型为现在的榴莲,暹罗国今年一入夏就进贡来三大筐,但一宫分一个还不够呢。
且说现在,梁九功听万岁爷这话,还以为是要他把特地给辰王剩的一筐榴莲都分出去呢,没想到下一句就是:“白放坏了可惜,他们现在要绕道去湖北,最迟半个月后能到施南府。你找人,给送到当地的驿站去。”
梁九功这么机灵的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道:“诶,好嘞。”
康熙想让他儿子及时吃上当季的榴莲,苏辰却不知道老父亲的一片心,一路向东出川之后,看到有水泥厂设立的地方便去看看,不知不觉便在路上逗留很长时间。
苏辰主要是看水泥厂对于污水的处理,以及对做工人员的各种待遇。
然后真在两个厂坊发现很多弊端,管事的拿回扣,压榨员工工钱,污水处理不规范等等问题是兼而有之的。
几百年后依法治国的时代,还有那么多人钻空子,更别提现在,苏辰气了一阵也就想开了。
好在他现在的身份对于地方这些水泥厂坊的管理人员来说,是碾压级别的,根本不用打他的名号,荣广出面三两下就把一个到处是潜规则一言堂的地方整理的干干净净。
至于他们离开之后会不会旧态复萌,那便是之后的事情了。
苏辰在外面行走的这些日子,唯一的感觉就是现在的朝廷系统,好像那荒野之中没有人打理的野田,实在是太不规范了。
就一个小小的县城来说,随便贪污拿好处的官吏十个里能揪出来八个。
而且现在的人他在贪污的时候还一点不害怕,那叫一个理所当然胆大包天。
他们出来四川后又经过小县城的时候,因为苏辰好奇,荣广带着他们去衙门口看过县太爷审案,基本上水平和明朝时期就流行的话本“十五贯”差不多。
明明不是什么复杂的案情,明镜高悬下的县令也能给他们审出十八弯来。
但苏辰认为,应该不是审案的县太爷脑子糊涂,能考上进士又从进士中厮杀出来授官到地方为一地父母官的,哪个能是简单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