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同门
杨六一驾着电动车穿行在黑暗松林中。
不远处就是一排排沿山而起的整齐大理石墓碑,整面山坡像被打上密密麻麻马赛克。
杨六一下了车,沿着墓地间的小径查点编号,很快就找到那个黑色石碑,墓主叫暖暖。照片上是一个婴儿,呆呆的,看着墓前的杨六一。
杨六一想起上一次来这里时狼狈的样子,自嘲的笑了一下,看了时间,还有几分钟,他点了支烟,靠着墓碑坐下。
白无妄不止一次告诫过他,回来后一定不要显露自己的金丹剑术,他必须像一枚小白,低调而透明,潜伏到白无妄唤醒他。
“若遇万不得已情况,一定要处理干净。”杨六一记得白无妄说这句话时的眼神。
杨六一明白处理干净的意思,他的心已经像铁。
常人出招,一拳是一拳,一脚是一脚;
高手出招,一拳不止一拳,一脚不止一脚;
妙手出招,一拳好似一拳,一脚好似一脚。
高妙之分,只在心念之间。
红尘最是磨心处,笑语谁识怀剑人。
腰间的手机震动起来,倒计时了。
杨六一从背包取出那一大塑料桶牛奶,站起身,围着暖暖的墓浇下牛奶。
雪白的奶液在黑夜中如雪般刺眼,渗入地下,发出宛如吸吮的啧啧声。
杨六一拎着空桶摩挲了几下墓碑,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数步之外,他忽然站住,手里的空桶,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杨六一的脑后忽然生出一股寒意。
墓碑旁,一个惨白的东西,双足屈膝而立。
是一个枯槁的婴儿。
“咿呀。”他的嘴角有奶渍。
杨六一歪头看暖暖,笑了一下:“满意记得给五星哦。”
婴儿的嘴猛地张成一个黑洞,下巴着地,哇地一声,雪白的奶液箭一样喷射而出。
杨六一闪,大声喊:“拒签吗?”
婴儿呆呆的看着他。
杨六一摇摇头,嘟囔着:“反正我送到了。”拿出单据,准备盖拒签章。
“不可以。”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一条结实的身影,从枝头跃下。
杨六一知道自己等的人到了,抽烟时他已经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刚才他一直在表演,等待这个人的出现。
他准备继续演下去。
“什么人?”杨六一表情惊讶。
“不才罗槱。”
罗槱是个年轻人,头发乱蓬蓬,一袭蓝袍,细长的眼睛目光炯炯。
“潜龙门?”
罗槱不屑的摇头:“李姐是我的点儿。”
点儿是江湖春典,客户之意。
医药罔效后,李姐幸运的找到了罗槱,罗槱收了李姐一万五,五千劳务费,一万超度婴儿暖暖。
除了329离尘宗和潜龙门外,这是杨六一第一次遇到第三方术士。
所以他满脸意外,是真的意外,不是演出来的。
“你既然能进箕斗区,怎么不自己送奶?”
“师傅不让。”
“你师傅是谁?”
“郭一口。”
“哪一门?”
“离尘宗。”
……
三年前,暖暖母亲四十五岁时产下了他,自然非常珍爱,可是妈妈没有奶。
李姐来到暖暖家做了月嫂和保姆,月薪2万。这是个让李姐感到公平的价格,她目光中的这个包在襁褓中的粉红色婴儿,如同装入自己口袋中的粉红色大钞。
可暖暖夜里要吃奶,爱哭,不爱睡觉。
半年之后,睡眠不足的李姐开始觉得不公了。
所以她当然要对自己好些,所以她开始减少暖暖的牛奶,自己喝;同时,她也开始给暖暖喂安眠药,打暖暖,甚至用针刺这个讨厌孩子。
忙碌的父母丝毫未觉察,一直以为自己老来得子,孩子身体弱些也是情理之中。
直至后来东窗事发,李姐被赶走。
暖暖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内伤,一年后夭亡。
那时,李姐已经漂到了其他城市,辗转了三四家,她从没有真正后悔过,也越来越仇恨这世界的不公。
这个世界最可悲之处是,很多人告诉你应该要什么样的生活,而没人告诉你该如何配的上。
……
“所以,这孩子拒签就是拒绝宽恕,他会杀了李姐。”
“我怎么觉得你的点儿该死呢。” 杨六一又点上一支烟。
“我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就为了那五千?”杨六一打量着这个高中生模样的孩子
“不少了。”
“我给你一万,你别管这事了。”
“哥,这不是钱的事,是职业素养问题。”
“两万。”
“两万二。”
杨六一扔掉烟头:“行。”
“哥攒儿亮!以后有杵门子想着点儿我哈。”罗槱笑嘻嘻的塞给杨六一一张名片。
攒儿亮,懂江湖规矩;杵门子,是赚钱的生意。
名片上的罗槱两个字下面,印着:资深风水咨询师,和一串银行账号。
“越来越热闹了。”杨六一盯着罗槱消失的背影,低低吹了声呼哨,小青不知从哪里飞出,落到他肩头。
“青儿,帮问下老白,郭一口是什么人。”
小青啾了一声,跃入林梢。
……
离开福寿堂公墓时,杨六一并没有急着回归鸟驿销单,街上空无一人,他开得很慢。
缓缓滑向身后的街景,使他有一种疏离感,很多事情正在变得陌生,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熟悉这个世界。
杨六一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呼啸着与杨六一擦身而过,一个刹车横在他身前,车门忽然全部打开,四条大汉跳下车,并肩拦在车前。
一个人看了看车身,指着杨六一道:“你瞎了?刮着我们的车了!”
杨六一叹了口气,总算没白等——这才是今天他要办的正事。
他缓缓摘掉头盔,走过去,认认真真的挨了顿打。
……
归鸟驿。
丁九疑惑地看着脸上带着淤青的杨六一。
“这趟活儿不顺?”
“嗯,拒收。”
“动手了?”
“不是,回来路上碰见几个碰瓷儿的。”杨六一摸了摸脸上的伤。
“没事吧?”
“没事,赔了点钱。”
“你真是个招事体质。”丁九摇摇头:“销单吧。”
杨六一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小青已经在窗台打盹了。
他静静的躺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脖子,厮打中一个人扯走了他脖子上的项链:高仿龙鳞和赤玉芝。
杨六一知道,老白猜对了。
索婆子截杀自己是为了龙鳞和赤玉芝,
烛烨被自己吸引,是因为身上的辟水犀角。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潜龙门并未忘记自己,这只是第一轮试探。
潜龙门这次不是不想杀他,杨六一打断了拿刀那人的手。对方之所以没缠斗下去,是因为他们拿到了那串项链,他们的主要目的,根本就不是杨六一。
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个匹夫。
这顿打,挨得值。
一个月后,李姐从噩梦中惊醒,床头柜上坐着一个苍白的婴儿。她看到了婴儿口中尖利的犬牙,和头顶睁开的一只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自己刚被撕开的身体。
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并不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只知道别人有的,自己也必须拥有。所以,他们押上全部性命的努力,换来的往往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毁灭。
彼之甘饴,吾之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