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再见明州4
明德皇后。
……
我将归去,
带着我的理想和向往。
……
既随水而来。
便随波去罢。
十八子桥。
……
陶三春不知在廊中站了多久,猛地又从廊里跳下来,顾不得衣衫狼狈,径自奔出了这破败的驿馆。
她再度敲开老住户的家门,语无伦次的问十八子桥在哪里。
老住户吃惊地看她,结结巴巴告诉她,十八子桥就在前头不远的惠河上啊。
她连道谢也忘记,顺着老住户所指方向跑去。
用尽全力的奔跑。
她也想回家啊,她也想回家啊!
眼里渐渐淹满了泪。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一座石拱桥静静出现她面前。
这桥古朴坚固,横跨湍急的河水两岸。
桥栏立柱上,栩栩如生的小狮子形态各异,憨态可掬。
十八头小狮子的狮子桥。
……
狮子桥啊。
十年来曾寻它千百度。
穿越无数岁月春秋,原来它就在这里。
一直静静等候着我。
既随水而来。
便随波去罢。
十八子桥。
那长廊上斑驳褪色的墨字,一句一句从她眼前滑过。
一字一泪。
一字一泪。
一字一泪。
她忽地泪如雨下。
直到这一刻,她知道,她再也无法欺瞒自己。
孤山已逝。
穿越无数岁月春秋,时光倒流,孤山竟是深潭。
她和陶旦旦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
她怔怔望着那座桥,连走过去的勇气也没有。
可她不甘心啊。
她不甘心!
再次奔跑,她急匆匆再回到那座破败的驿馆,回到那承载了一位女子十年人生的廊桥下。
一遍又一遍地读。
一次又一次地念。
妄图寻找到哪怕多一点点的线索呢。
直到倒背如流。
直到心如死灰。
明德皇后随水而来。
为求解脱,随波而去。
是啊,谁乐意留在这么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可是,真的可以从这长廊之外的呜咽河水中,得到回家乡的路么。
一时之间,她竟是不确定了。
她向来会劝慰自己。
即便经历了心如死灰,她依然能充满希望、意气风发地往前走。
她还有她的陶旦旦呢。
一时的解脱,不过是对自己生命的不珍惜。
她和她的陶旦旦才不会放弃。
心安处,是吾家。
但异乡就是异乡,异乡不会成为家乡。
而她和陶旦旦,只想好好活下去。
无论身在何方。
陶三春静静晾干了满脸的泪,重重吁出一口气。
再深深看看这寂静无语的长廊,她头也不回、毫不留恋地出了驿馆。
明德皇后有她的路走。
陶三春也有陶三春的路要走。
她不住给自己打气,等回到府衙,已经是面色平静,再无异样。
洗手洗脸梳头发,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以往她一回来就想同她腻腻歪歪的元哥儿,竟然还没跑过来。
她不由惊讶,喊一声元哥儿,再唤一回春夏秋冬。
府衙后堂里,却没人回答她。
她赶忙出屋去。
却见院里紫萝藤下的小石桌旁,静静背坐一人。
这人身型高挑,普通的青布衫子罩在身上,却显得瘦骨嶙峋,一副羸弱模样。
他佝偻着身子,一手支撑在桌上,一手却拿着一枚小印来回摩挲。
陶三春从背后恰巧瞥到了那方小印。
她心一懔。
小印,正是她暂借给黄彦清的那一枚,直臣之印。
她登时警觉,不敢随意走近那人,只站在门口,轻声道一句:“但不知先生哪位?”
那人慢慢回头。
只见一张清瘦的脸上,几乎看不到颊肉。
他双唇惨白,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冷漠淡然。
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只是一头浓密的长发,却已是银光点点。
明明从没有见过这人,陶三春却只匆匆一眼,便认出他是谁了。
……不疯魔,不成活。
这人就在疫情尚未清除之时,不管不顾地进了这惠州城。
想起那驿馆长廊上的词词句句,再看看眼前这被心魔折腾得快不成样子的男人。
陶三春心中,五味杂陈。
抿唇,她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没再说话。
周禹川转过来,指着一旁石凳示意她坐。
和元寿如出一辙的凤眸细细打量她片刻,他一笑。
“陶娘子果然心思通透,怪不得元哥儿那般惹人喜爱,全是娘子教得好。”
陶三春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有再次俯身,算是谢过他的夸奖。
“娘子刚刚去了何处?又从哪里回来?”
他竟如此平铺直述地问了出来。
“那惠州老驿馆东廊上写了些什么?可否请娘子与我说一说?”
陶三春心跳骤然一顿。
“娘子不必瞒我啦。”
他竟是微微一笑,甚是和蔼近人。
“惠州乃是嘉文失踪之地——到了如今,以娘子的聪慧,如何会不知?
“而若非我授意,陈科如何会失口告诉你,你又如何会来惠州?
“若我猜测不错,娘子的家乡,便也是嘉文口中常常想念的‘家乡’。”
陶三春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她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
这人竟瞧得一清二楚。
明明他们才是第一次的相见。
周禹川也不是非要逼她立刻回答。
将一直把玩的小印推回陶三春前面,他语调轻缓,竟开始讲自己从前的事给她。
他认识嘉文时,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那年他君父尚在,他是太子,偶然之间从水中救出了嘉文。
那时嘉文已是花信少女,口音怪异,根本听不懂这里的话语。
两个人你猜我猜,比划来比划去,过得很是好玩。
如此两月,他才能渐渐听懂嘉文说些什么,嘉文也能磕磕绊绊说起大周的话来。
听到这里,陶三春自问并不是自己口音有异,才惹出了这些麻烦。
她和元哥儿到这京城,只等元哥儿语音与此地一般无二,她才敢放他出门。
周禹川见她视线犹疑,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
两个年岁相差不算多的少年男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只是除了和他在一起,嘉文在这里其实过得并不开心。
大周风俗,身为女子并不能随意出门游玩。
偏嘉文又是一个好玩好笑的性子,常常想出门说是放风去。
只他身在东宫不自由,平日里要习政务要读书,很少能有理由带着她出去走走。
那时他的嘉文便说,等有一天,她一定要做一个大大的降落伞,从皇宫最高的塔楼上一跃而下,飞出皇宫去。
嘉文有许多奇思妙想。
可叹都不是大周人所能接受。
她告诉自己的那些,他只能当做他们两个的秘密。
一直安慰她,等等,等一等,再等等。
等他长大。
等他羽翼丰满。
等他掌管了大周,一定帮她实现她的夙愿。
可惜。
嘉文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她消失在这个大周,也没等来不用等的那一天。
说到此,周禹川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往下讲。
嘉文不见了,他不敢忘,不敢想,只能无声无息地到处寻找。
他不信他的嘉文真的狠心离他而去。
可这天地间,他到处寻不到她啊!
无法安眠的那些年月里,他一直劝慰自己要坚持,这里寻不到,就去那里找。
去嘉文的家乡找。
可是,嘉文的家乡在哪里呢?
他又如何去呢?
四年前,明州大水,明江决堤,为重建明江堤坝,凿孤山为石。
从那孤山上,有人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包裹。
包裹里有许多奇异之物,当地官员当做祥瑞或奇珍异宝进献到京。
说到此,他从一旁提过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正是陶三春当时深深压在石碓里的那个背包,双肩背包。
从背包里,周禹川次第取出空的水瓶,她的手机,她的身份证,甚至还有一串她家门的钥匙。
陶三春怔怔望着这些东西,心中酸涩难言。
原来早在很久之前,这位大周朝的皇帝,已经知晓有人从异乡来到了这个异乡。
将这些东西重新收归背包,周禹川照旧推到她面前。
他苦笑道:“只是娘子踪迹实在难寻。”
他找了三年,也未发现那异乡人的踪迹。
他都要绝望了,以为那突兀出现的异乡人,已淹没在那场大水中。
可是老天有眼,终究给了他启示。
他从元寿那里竟见到了积木。
“娘子为元哥儿做的积木甚是好玩儿。”
他望向渐渐暗下的天空,目光悠远而怀念。
“嘉文也曾为哄我,给我做过一副积木。”
那积木是嘉文自己用陶土所做,算是送他的十四岁生辰礼。
这副陶土积木,他一直小心珍藏,从未给人看过。
便是周秉钧,也不曾知道这事。
也是这积木,他才辗转知道了陶三春的存在。
但那时,他并不敢确定陶三春和他的嘉文是否来自同一异乡。
他更不敢打草惊蛇。
他惟有耐心等待。
直到元哥儿进学北雍。
他在元寿那里,偶尔会涂鸦画些有趣的小画,好哄元寿帮他做功课。
那些小画里,偶尔会有一两个好似嘉文曾书写过的文字,他这才敢确定。
确定陶三春母子和他的嘉文是来自同一个异乡。
他欣喜若狂。
但他皇叔将陶三春母子保护得十分严密,便是他堂堂的大周皇帝陛下,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见陶三春。
说到这里,他手撑石桌站起身来,竟朝着陶三春深深一揖。
“陶娘子,我告诉你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请娘子帮我,我想要知道,那驿馆东廊上,嘉文到底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