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再见明州3
黄彦清到底是怎样的人,通过这么短短的接触,陶三春当然不能看得清楚。
但给她的直觉,他极有可能是一个,亡命之徒。
……我黄彦清无父无母,无叔伯无姑舅,无兄弟,无姊妹,无妻更无子。
便是我死了,千刀万剐凌迟三千刀,也会有惠州百姓记得我的恩情。
……
动之以情,攻心为上。
且不管他平日行事如何,单凭他肯为一州百姓丢掉乌纱甚至性命,她就敢再做一次赌徒。
——赌这位知府大人至少此时此刻不会行不义事。
至于之前或往后,自有周秉钧元寿去操心,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她就要和她的陶旦旦回家乡啦。
她不想再回想起那已化成深潭的孤山,只固执地认定她一定能找到回家乡的路。
一定能!
这个操蛋的异乡,她再也不想留。
再也不想。
等元哥儿和春夏秋冬换好干爽的衣裳出来,她不忙着自己赶紧去换,而是仔细叮嘱几人,这惠州城里的人,非必要不接触。
即便接触,也要躲远些,不要面对面的说话。
一定要拿至少三层帕子遮好口鼻。
出门后绝不要拿手碰触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回来后一定要好好洗手。
……
她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叮嘱一遍又一遍,只等元哥儿他们都牢牢记住了,她才放心去换下早已湿透的衫子。
当日下午及晚上,无事发生。
在这惠州府衙后堂里,她们暂时好好歇了歇。
也直到此时。
陶三春才有时间,好好思索这几日发生的事。
这才发现了——不少怪异之处。
例如,她和周秉钧搭乘二层官船,从京师顺运河一路高调南下明州,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昨日船至明州,周秉钧下船,停靠之地竟无任何人来迎他大驾。
当时她不觉有异,只想尽快前往孤山,便没将此事往深处想。
再往前翻。
他们临近明州时,空无一船往来的明江水道。
如今回想,她才明白,这其中一定出了问题……明州定然有事发生。
但明州若真有事,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有异?
保持这么长时间的无声无息,绝无可能。
周秉钧之前也曾言道,明州有军政司三万驻军。
若真有事发生,绝对躲不过军政司三万双眼睛。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军政司内部哗变,也不可能三万人全部兵变!
更不可能,会无一人逃出报信。
再想回自己身上。
她由明州转道惠州,并未遇到任何拦阻。
明江乃明州交通要地,若明州出事,明江上不可能看不出一点端倪。
除非,是……有人让这一切变得合情合理。
她登时心惊肉跳。
当初,周秉钧决议亲自来明州,是为了什么?
……晴空一鹤。
因为晴空一鹤案牵扯到了明州。
如今看来,晴空一鹤,或许是有人特意给襄王投的一道诱因,目的,便是吸引他前来明州。
那自己呢?
自己,又是为何一定要来明州?
明德皇后。
户部罪官陈科那看似无意的话里暗指,便是让她向着明州惠州而来。
惠州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只是元寿的出现,惠州突发的瘟疫,打破了那或许早已设计好的圈套。
所以她想。
她或许知道是谁了。
……不疯魔不成活,这人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对这个异乡皇朝的深深厌恶,她达到了顶点。
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待在府衙。
该吃吃,该喝喝,定期化作吉祥物,出门给人看。
她借口惠州城不安全,让春夏秋冬全部守着元哥儿待在府衙。
她则在城内四处闲逛,尽职尽责,当好如今惠州城的定海神针。
眨眼间便又是十日。
城外依然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
百里外的明州、带侍从搭船尽量远离此地的元寿。
全部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惠州城。
城里,实行严格的时禁,违令者,严惩不贷。
也不是没有怕死之人再次冲击城门,妄想外逃。
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
黄彦清借着直臣之印,一口气连杀十数冲关之人,其中不乏官身富豪。
但杀鸡儆猴,着实管用。
城里顿时安静下来。
数日后,大夫们终于调配出对症药物,病患渐渐好转,死人的数量明显下降。
最近三日,甚至没有新发病患。
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可以开始渐渐放松。
到了此时,陶三春方有机会问黄彦清,那些布带覆盖口鼻、将病患隔离等防疫措施,到底是何人想出的法子?
黄彦清答道:乃是本地的老大夫给出的法子。
陶三春借口好奇,亲自去访问了那位大夫。
老大夫已然须发雪白。
听她问起此事,言道,十数年前,惠州曾发大疫。
当时朝中派太医前来此地救治百姓,这法子便是朝中太医所出。
陶三春再问详情,那老大夫却是不知了。
他只说道:当时那些太医均住在城东的临河驿馆。
只驿馆自那次大疫后不知何故被关,只有一位老胥吏看守馆门,要是她实在好奇,倒是可以去那里问问。
陶三春随即去到曾经的城东驿馆打听。
驿馆中空无一人。
她问附近的老住户。
老住户言道,那位老胥吏也已在此次大役中染疫而亡。
陶三春不由心灰意冷。
如果再无人知道此事,明德皇后在此地失踪之谜,她又能去问何人?
见驿馆的大门半关半合,她见左右无人,便闪身进去。
这驿馆乃是临河而建,一墙之东有河。
这河宽阔又深,乃是明江在此地的分支,据说顺水而下便可汇入明江。
她在驿馆中转了一圈。
这里建筑大多已破败不堪,窗棂上连糊纸也碎了,屋子里更是蛛网遍布,厚厚的尘土覆盖了所有。
转到馆东,临河的长墙被修建成了一条廊桥。
乱树杂草掩映下,曲曲折折的长廊,似乎看不到尽头。
陶三春拨开杂草,从乱树蓬勃的枝叶间隙往廊中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登时心跳如擂,屏住了呼吸。
昔日雕梁画栋的廊檐下,粉白的墙壁早已泛黄泛暗。
墙壁上如图画一般,是一幅一幅斑驳褪色的墨字。
这墨字,却是用她家乡熟悉的字母拼写方式写就!
她呆愣片刻,顾不得杂草挂破衣衫,踉跄着从乱树间隙挤到廊下,狼狈地攀上三尺高的围栏翻进了长廊。
她先快速地过一遍那墨字,思索片刻,站到最左侧,开始一幅一幅的去看。
墨字磕磕绊绊,有些已斑驳褪色。
她极认真地去读,去念。
……
我辗转流离在这个陌生的异乡,至今已十年,却始终寻不到回家的路。
我不想做这异乡的女子。
不想困在冷寂的宫墙之内。
不想再为他笑,为他哭,为他自寻烦恼,为他苦中作乐不得自在。
我想离开这里,哪怕不能回到家乡,哪怕去到深山老林不见人烟,独自生活。
可我怀孕了。
宫女在我殿外说,宫城在偷偷大肆修整,他要选秀。
江南植桑进展不顺,他要我好好养胎,不用再关注朝中政事。
宫女又在我殿外说,长公主家小娘子想做陈阿娇,若不给她后位,她是决计不肯进宫来的。
他问我,想不想去看看烟花三月的扬州。
孕满三月,我坐上了南下的大船。
船停涿州,他驰马追来,又将我带回宫城。
端午,他为我系彩绳,佩香囊,问我封后大典想请谁人作陪。
直臣竟千里迢迢回京来,送我好大一匣辽东珍珠,我请直臣喝酒,他不请自来。
醉酒,我说女子如男。
亦可承继家业,亦能养家糊口,亦该科举取士,亦会精忠报国。
直臣说千年世道,应图图徐之,惟他沉默。
七月流火,宫城如蒸笼,他搬走我殿内冰釜,转手赐给了那位陈阿娇。
宫女又在我殿外说,陈阿娇将封贵妃。
他带来他儿时的乳母。
说她恭谨负责,最是会照料婴孩,要她帮我处理宫务,要我安心待产。
宫苑深深深几许。
我抬头,却连一只鸟雀也不见。
临产,腹痛难忍,他却临朝理事,不闻不问。
我九死一生,昏昏沉沉。
殿外的宫女又在说,保小不保大。
亏得命硬,竟能醒来。
便是知有人离间,有人不愿我好。
我还是豁然开朗。
八月初五日,秦淮暴雨,毁九县,大疫忽起。
我借机离宫,未曾回看一眼。
顺大运河南下,七天至疫区中心惠州。
水疫,我按家乡的处置法子,将惠州城隔离封闭,为安民心,我坦然入城,与全城百姓休戚与共。
顺城内惠河勘察灾情,偶行至十八子桥。
雕刻有栩栩如生十八头小狮子的狮子桥。
……狮子桥啊。
十年来曾寻它千百度。
穿越无数岁月春秋,原来它就在这里。
一直静静等候着我。
十年一觉,我大梦初醒。
尚记得十八岁时,我兴冲冲拿着心仪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在狮子桥头拍照留念,却被洪水带到了这陌生的异乡,一位少年,将我从水中托起。
五彩云朵在他身后。
我迷了双眼。
到头来却是一段孽缘。
既随水而来。
便随波去罢。
等我再睁开眼,我将远离这狮子桥畔,手拿鲜红鲜红的通知书,对着镜头盈盈一笑。
青春正好。
我,还在家乡,还有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
临别之际,我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来之人。
倘若你也来自我们相同的家乡,不要学我。
我误入这令人窒息的异乡,不想随波逐流。
都说心安处,即是吾乡。
既不能回家乡,我想异乡成家乡。
我想奋起报家国,奢想这异乡也慢慢会有几分家乡的美好模样。
只叹心比天高。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到头来,终是万事成空。
我将归去,
带着我的理想和向往。
……
行文刚开始还工整,愈到后来,愈是字迹潦草。
最后几段话,若不认真分辨,几乎读不出写了些什么。
读罢,陶三春怅然若失,泪盈于眶。
她想,她知道写下这些话的女子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