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再见明州1
不同于数年前,陶三春紧紧抱着她的陶旦旦,一路忐忑提心吊胆的进京之路。
如今,她坐在坚固的官船二层之上,闲闲赏着一路好风景,万事不用操心。
元哥儿兴奋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一刻不肯闲。
幸亏有春夏秋冬陪着他,省了陶三春不知多少的心。
怪不得人人都想过有钱有权更有闲的好日子。
简直是太享受了嘛。
她扬着笑,合眼仔细体会春日的风从脸上轻柔拂过。
好久好久不曾有过的轻松舒畅。
白日放歌想纵酒。
娇儿作伴正还乡。
这一趟旅程,将留在她的记忆里,永远不会被抹去。
“人都说近乡情怯。”
低低的笑,在她耳朵边响起,含着无法言喻的亲昵。
“可我看娘子,却是漫卷诗书喜欲狂。”
她惊讶地睁开眼,倒是有些吃惊两人此时的心有灵犀。
他紧挨着她,坐在船舷处的榻子上,握住她的手轻轻咬了咬。
她瞪他一眼。
许是这几日里,船行江上一日数百里,离她回乡的路越来越近。
她对他始终笑语嫣然,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但两人纠缠多是在夜色掩映的舱房里。
如今却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但放眼望去,宽阔江面如今并无其他行船。
元哥儿和春夏秋冬已不见人影,二层甲板上的此处仅余她与他。
她遂任他握着手轻轻咬。
“人还说,衣锦还乡日,风光满面归哩。”
她笑呵呵地拼凑先贤诗句,扬眉。
“三春如今多亏了先生保驾护航,让我也有了锦衣还乡的风光。”
“想不想更风光?”
他慢慢与她十指交握,将她半拥怀里,朝着江边连绵青山,探出交握的手,一同感受那和煦的缠绵江风。
“要不,你先随我进明州城,等我办完公务,我再陪你遍览百里明江?”
“你明明说明州城里无甚好玩的。”
她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还是按原来说的,先生去办正事,我和元哥儿到处逛逛就好。”
他没说话,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不过,我和元哥儿倒是可以送你先去明州城。”
她忙补充上一句,好让自己的拒绝不会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然后呢?”
他这次说话了,却是问她这样做的目的。
“噫……先生真是明察秋毫。”她反正也不想瞒他,遂坦荡一笑。
送他进城后,她和元哥儿要去明州外的那座孤山一转。
那里,是她和陶旦旦离开家乡的终点,也是她和元哥儿出现在这异乡的起点。
“故地重游,方不负我们重来一次的意义嘛。”
她想再去试一试,看看从那个山道上的转弯,能否再次回到她和陶旦旦的家乡。
还有,她想去取回当初藏匿山石间的,来自她家乡的那些品与物。
“去重游可以,但不许伤心。”他抱紧她。
“除了春夏秋冬、岁月静好,我再给你安排百名侍从暗中护你和元哥儿出行。”
她嚇得连连干笑,说什么也不同意。
开玩笑,春夏秋冬、岁月静好,她都想找机会摆脱掉的好不好?
再给她身边围上一百名侍从,她和元哥儿岂不是寸步难行?
到那时,她如何到惠州城去打探明德皇后的事?
她坚决不要。
别的事随她性子,但在事关她和元哥儿的出行安危上,周秉钧却不会放任她。
“你和元哥儿尽管玩你们的,别的事不用你操心,他们也绝不会打扰你。”
任她如何说,甚至许诺如何给他好处,他却一锤定音,此事就这样定下。
气得陶三春狠狠咬了他手指一口。
但不等她想出法子,到时候如何甩掉这百人的扈从,明州城已到。
周秉钧再三叮嘱她不许意气用事,不要太过神伤,孤山上转一转便回……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她脸上带着听得头疼的干笑,心里却酸涩异常。
与君从此别,或许终生将不复再见。
不顾在人前,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忽然紧紧抱住他,久久不语。
他拍拍她,终于不再絮絮叨叨。
“周直臣,谢谢你。”
她轻轻说完,终究放手,从他怀里退出。
他沉沉看了她一会儿,朝她温润一笑,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她则和元哥儿重新上船,扬帆前往从前的孤山。
只是,一梦千年。
记忆中的孤山,早已消失不见。
那年明州大水,明江决堤淹没方圆百里。
孤山作为明州城附近唯一的石头山,早在大水退去的当年,已被官府下令,凿山为石,修堤筑坝。
……她和陶旦旦的来时路,彻底断绝了。
曾经的山,如今已成深深的水潭。
她久久站立。
山呢,树呢。
顶上的小道观呢。
她和陶旦旦的来时路呢。
……再也寻不到了。
梦兮,蝴蝶兮?
她渐渐心生惶惶。
怔怔地抬头望天。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再不会有惊雷轰隆。
不会有瓢泼大雨。
更不会有暗夜里的厮杀搏斗。
她那时紧紧抱着陶旦旦的惊惧惶恐,仿若一场夏夜里的噩梦,伴随着惊雷暴雨,早已远远离去。
如同这化为水潭的孤山,只留在午夜偶尔的梦回里。
她和陶旦旦的来时路,彻底断绝了。
……明德皇后的归去之路,可否真的存在?
“去惠州。”
她低低下令。
随侍她左右的岁月静好相互看看,无声领命,打手势给不远处陪着元哥儿玩耍的春夏秋冬。
她掩不住的失魂落魄,落在众人眼里,恰恰合了襄王殿下早先不厌其烦叮嘱过的:不许太过神伤。
当年明州大水的惨烈,十室九空的凄凉,从水中奋力逃生的绝望。
他们从陶娘子默默的哀伤里,全都看懂了。
一行人悄然顺水而下,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又无声逆江返回。
行径明江城外,岁姑小心翼翼问询可要进城。
陶三春想了想,拒绝了。
她如今的状态,连岁月静好诸人都瞒不住。
她又如何能在周秉钧眼前,去饰演得天衣无缝?
她是决意要回家乡的。
与其相见,不如就此擦肩而过,一生一世不复再见。
于是,船又逆水,朝着上游的惠州城驶去。
不同于来时的悠闲轻快,湍急的江水阻碍着船速,沉重的气氛更是让这行程压抑而苦闷。
不到百里的航程,竟走了一日又半。
第二日中午,天气阴沉,江水咆哮,一场初夏的大雨预示着即将到来。
紧赶慢赶,终于在雨落之前,船到了惠州城外的码头。
只是偌大的码头上,大小船只在江边摇摇晃晃,却竟不见一人,码头上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便是一向大咧咧的元哥儿,也无端感到了恐惧。
他紧紧钻进妈妈怀里,用力搂紧妈妈。
不待任何人吩咐,春夏秋冬、岁月静好以及那百余名的侍从,已团团将陶三春母子紧紧护在中间。
另有数名侍从轻巧地跃下船,手持钢刀,飞速地在码头上四处查探。
不过一刻,便有侍从上来禀告:码头上并无打斗痕迹,所有人似乎是自愿仓皇急走,连行礼甚至干粮银钱也顾不得带。
……仿似有什么在追命一般,若跑得稍慢一步,便会命丧黄泉。
所有人都是心底一凛,不寒而栗。
岁姑与侍从的领队建议赶紧离开此地再做打算。
陶三春望一望不远处隐约可见轮廓的惠州城,却也并未犹豫,只点头,直接下令重返明州。
只是已来不及。
从惠州城探查回来的侍从,带回来了元寿的一名贴身侍从。
元寿瞒着所有人,跟随在周秉钧陶三春官船之后百里,秘密南下惠州。
昨日傍晚抵达。
在入惠州城前,发觉城内有异像,想撤已是来不及。
如今被困惠州城门之下,已一夜半日水米未进。
如此,便再顾不得什么,陶三春急令奔赴惠州城,仅留几人赶紧向明州报信求救。
明明她带着元哥儿临来明州时,元寿还亲自送她们上船,很是遗憾不能同行。
怎么不过短短数日,他竟忽然秘密来了这里?
是来寻他们?
还是——
陶三春心底一咯噔。
还是,他也知晓了他阿娘——明德皇后的失踪地,便是惠州?
黑云压城。
烈烈山风从江面呼啸而来。
惠州城瓮城城门大开,手持棍棒钢刀的数百兵卒,将元寿一行人围困在瓮城之中,只准他们进城,却绝不许他们后撤半步。
陶三春急匆匆赶到,顾不得喘口气,先去看元寿。
还好,除了精神上略有不振,倒是情绪安稳,并无外伤在身。
元寿一见到她,弱弱唤一声娘子,眼里不觉含了雾气。
如今不是说教的时候,陶三春见他平安,已放下大半的担忧。
她推元寿去和元哥儿一处,深吸一口气,望向那数百名兵士的首领。
惠州知府黄彦清。
此人三十许的年纪,倒是有着一副青天老爷的威严相貌。
仓促之间,她对这人了解的并不多,只从元寿的侍从那里听得三言两语。
丁酉年进士,外放惠州萧县,去年因政绩考核甲等,补了惠州知府的缺。
短短六七年,他走完了许多人要走十几二十年的路,从七品知县一跃成为了四品的一州主政大员。
说他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一点不为过。
“知府大人,你敢围困太子殿下,却又允消息外传,困而不围,必然有所求。”
她不会打什么官腔,只管直白问出自己疑问。
“但不知你所求为何?”
黄彦清诧异看她,倒是没料到她竟如此直来直去。
“敢问娘子是京中哪位贵人?可能做得了太子殿下的主?”
他慢慢踱过来两步,却离他们依然远远的。
“我如今身兼东宫教谕之职,太子殿下的主意,除了今上,谁能做得?”
陶三春冷冷一笑。
“知府大人不如先说说你的所求,如何?”
“东宫教谕?”黄彦清一愣,“竟然是陶娘子!”
陶三春倒是不知自己如今竟已扬名到了惠州。
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枚银鱼令显给他看。
“恕某有眼不识泰山!”
黄彦清朝着她拱手一揖,朗声道:
“既陶娘子问了,某自当言无不尽。”
——他要请太子殿下进城,做大周朝廷在惠州的中柱砥石、定海神针,与全城百姓共存亡。
“惠州可是出了什么大事?”陶三春只捡最要紧的问出来。
黄彦清欲言又止。
但他身后,是数万徘徊在生死线的惠州百姓,他别无选择。
“惠州城内瘟疫突起,半月间已死……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