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另眼相待4
陶三春这次来户部,是她年前被雪球砸伤之后的首次到访。
来此,不为别的。
她是为了见一见被罢官除名、圈禁户部做看门吏的原户部尚书,陈科。
临踏进户部的大门,她心有余悸地四处打量一番。
自然再无人敢拿茶水泼她或拿东西砸她。
喝骂她“牝鸡司晨”的那位大人早已不在了这里当值。
大约襄王郑重向她求娶的事,如今已满城皆知。
她甚至没有拿出那枚东宫教谕的银鱼令,便被户部的人笑着迎了进去。
她前后有岁月四姑,贴身有春夏秋冬。
八个人将她满满当当簇拥在中心,甚是威风地进了户部大门。
这今非昔比的待遇,让她免不得感慨。
同样待遇今非昔比的,还有她今天要拜访的,陈科。
陶三春虽与他明里暗里交锋无数次,如今却是两人的第一次相见。
他一朝从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宝座上掉下来,圈禁这里做了司库的看门小吏。
刚过不惑之年的陈科,竟已是满头白发,脸上皱纹重重叠叠。
陶三春进来时,他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正靠坐司库南墙边上,舒服地晒着太阳。
若非他因一念之差而走上了歧途,下一届的阁老定然有他。
他也曾是今上推行政令的肱股之臣,不到三十便已手握户部主政大权,可称得上是响当当的青年才俊。
掌管户部期间,他主持清丈田地,推行税制改革,使得国库增收,实有大功于国。
因此,他虽犯下杀头的重罪,依然被网开一面,侥幸保住了性命。
曾经志得意满的朝廷重臣,如今却是脚带镣铐,这遇境也着实让她不胜唏嘘。
人生道路千万条,唯贪腐与叛国,最要不得。
否则终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她站在门口无声感叹。
懒懒晒太阳的陈科则是颇有兴趣地挑挑眉。
“来者,可是陶娘子?”
他含笑招呼她进来,自己也不起身,只让一旁其他的小吏们走远一点。
陶三春同样没让春夏秋冬诸人跟着。
她慢步过来,拉一把小竹凳子靠墙边,也学他样子,施施然坐下晒起了太阳。
“娘子倒是好胆量。”
陈科扭头瞅一眼与自己不过两尺之隔的陶三春,笑着拱拱手。
“陈大人倒是好悠闲。”
陶三春笑着颔首,算是回礼。
“本该千刀万剐的罪人,能得老天爷保佑,侥幸保住性命,从此便是吃糠咽菜日夜劳作,也是享受了。”
他哈哈一笑,捋了捋颌下已然斑驳的胡须。
竟甚是自得。
“大人不曾后悔过?”
“既然我当初敢做,便是已算计过自己能得的结果。”
他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摇一摇。
“只是没料到报应竟会来得这般快——还得多谢娘子明察秋毫,让我不至于数年后才会被揪出来。”
先是户部乱账,再是铜钱暗战。
若不是这位不让须眉的娘子快刀斩乱麻,稳准狠地将隐藏极深的他揪出来,他将会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行愈远,终将迎来诛族的灭顶之灾。
如今,他还能晒晒太阳,真的是要感谢这位娘子。
“大人当初读书是为了什么?”她问。
“自然是为了光宗耀祖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他答。
“位极人臣之后呢?”
她又问。
“自然是赶紧捞好处荫及子孙世代富贵。”
他又答。
“大人从来不想为国为民做些事么?”
她再问。
“我做了啊,所以才留下了一条老命嘛。”
他再答。
陶三春沉默了。
“娘子是不是很失望?”
陈科却依然笑容可掬。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如让我也问娘子几个问题?”
不待她同意与否,他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提问了。
“娘子身为女子,心胸之宽之广,却令天下无数的男儿汗颜。”
他问:“娘子当初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为自己有一个好的前程,也想为——”
也想为家国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句话,她却不会说给这异乡的人听。
“也想为家国之崛起而增砖添瓦?”他却哈哈笑着与她补全。
他的笑,让她皱眉。
“我便是如此想,难道有错吗?”
“没有,自然没错,所以我赞娘子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陈科抹去笑出的眼泪,喘口气,眯眼望着天上的白云悠悠,忽地重重一叹。
“二十年前,我还是先帝指给东宫的小小长史。”
作为东宫的府内官,整日奔波于鸡毛蒜皮,他一刻不曾得闲。
曾经少年得志的二甲传胪,便是不进翰林院,也该做个主政一方的知府知县。
而不是做一个小小的长史,连太子身边的大监也敢随意给他指派杂事。
这算是怀才不遇吧。
偶有牢骚,他某日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喝骂欺负他的那些大监。
却倒霉地被人听见了。
那人倒是长着一副好心肠,劝他不必气馁,说不定这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他,才这般增益他所不能。
听到此处,陶三春心蓦地一动。
“承那人吉言,过了不久我果然被太子殿下赏识,将我送进了户部历练。”
陈科拍拍腿,震得脚上镣铐叮当作响,他不当一回事地继续往下讲。
十五年前,国库空虚,连年的征战耗尽了大周的家底。
已经成为当今天子的陛下,召他入宫,给他看了一份折子。
折子上只有短短的三行共计十二个字。
清丈田地,改制税赋,劝课农桑。
陈科那时已经是户部的侍郎。
当时的户部尚书因循守旧,仗着曾是先皇委派,贯会阳奉阴违,不听新皇号令。
陛下问他可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从此,他一跃而成天子身边近臣。
他大刀阔斧,改制天下税赋;冒着重重压力,清丈天下田地,用了不到三年时间,已将国库充盈了大半。
若非他当初资历太浅,入阁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
“娘子,那时的我志得意满,只想铆足全力再做成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便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当时南方丝绸业日渐兴盛,他知道陛下想推行改稻为桑已不是一两年,却总是处处受阻。
他踌躇满志,自告奋勇外派南方,去亲自督办此事。
与他同船而下的,竟然是当初东宫劝过他的那人。
那时,他已知那人身份,也知那三行十二个字的折子,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只是那人郁郁寡欢,船行途中数日,竟没同他说过一个字。
而后,船行至惠州,此地大疫正横行。
那人竟不惧生死,带领数十太医入城去!
他拼死也阻拦不得。
再而后。
他再没见过那人。
……
长长的沉默。
晴空万里,阳光融融,陶三春却觉得身上阵阵发寒,冷得她想颤抖。
惠州。
惠州。
或许存在的回乡之路,竟是在惠州么。
惠州。
“娘子,我其实知你今天来意。”
陈科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只沉浸在往事里不想出来。
“你想说,我陈科从前也算是肱股之臣,如今却如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你还想知道,我私下操纵铜钱案,本该入手赃款至少二百万白银,军政司为何遍寻不到这笔钱的下落?”
陶三春强行忍住刚刚的激荡心情,闻言,冷冷地轻轻地,话音只容她与他听到。
“因为你背后是老天爷,这笔钱自然是落到老天爷手里去了。”
陈科猛地一怔,而后哈哈大笑,笑得涕泗横流。
陶三春站起来,静静望这状若疯癫的罪人一会儿,不发一言。
她这些天猜测得果然没错。
小张大人能无声无息走进明德皇后的陛住之地,暗中听了她和元寿的话。
他力排众议,竭尽全力保住了陈科的命。
元寿会知道那小猫扑蝶图里有秘密。
一切……不过是有人在暗地引导操纵罢了。
……只因为妻子失了踪,便不疯魔不成活了么。
甚至弃天下百姓、祖宗江山于不顾。
这个操蛋的老天爷啊!
……这个让人无比厌恶的异乡。
她再不理会笑到嚎啕大哭的罪人陈科,静静走出了这个注定将埋藏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的院子。
为爱痴狂。
从来得不到好的结局。
所以,她与周秉钧,还是平平淡淡的你情我愿,不要去论什么悦不悦的事了。
身体的愉悦,比起心情的愉悦,好太多了。
至少,身体的愉悦,不会让人不疯魔不成活。
而是沉溺却不会沉沦。
临跨出这个处处威严沉闷的户部大门,她静静回首默默看了一会儿。
若是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和她的陶旦旦出行顺利。
此时此刻,将是她最后一次停驻在,这异乡的户部地盘上。
今生今世,再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