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欢乐今宵6
生活看似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忙碌充实平淡。
只今年倒春寒,正月已快过完,竟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京师周边数百里范围内,一夜之间洋洋洒洒,残雪就积了半尺厚。
虽积雪很快融化,并未衍成雪灾,但那种小冰河缓慢席卷而来的窒息感,让陶三春暗暗警醒。
她已很久没见到过的司农张老大人,也忧心忡忡来找她,念叨天气如此下去,北方麦苗长势恐受影响。
可惜人祸尚可预防,天灾面前,人力却不能阻,他们只能积极自救,尽量减少损失。
不管怎样,红薯至少已经在这异乡出现,今年大规模繁育种植势在必行。
另外荞麦等耐旱作物也要提前收集备好种源,它虽不好吃,却也能果腹救命。
老大人絮絮叨叨,沾染风霜的眉头紧拢,尽是对家国对百姓的担忧。
陶三春有许多话想说。
可即便说出来,以这异乡如今的生产科技水平,根本不能超脱时间的局限。
空有想法,却做不到办不到,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如此,还不如将力所能及的事情先办好,再谋求其他。
走路还不稳当呢,硬着头皮跑起来,只会跌跤摔跟头。
到了二月初一,元寿元哥儿小哥俩回府来,眼巴巴等着陶三春继续讲白布蹴鞠上的故事。
他们甚至带回来一个直径一尺多、不知什么材料做出来的圆球。
元寿小心地将圆球抱在怀里,上面用宣纸仔细糊得妥帖,甚至连白布蹴鞠上画好的图案也仿得一模一样。
这份对未知知识的渴望,让陶三春沉默。
望着球上的金鸡报晓,她再看看眼前这两个挚挚少年,豪气顿生。
是她狭隘了,陷入了固有思维的误区。
其实天下之大,何必拘泥于她曾经的记忆呢?
开疆辟土,本是有着无限可能。
她既然来到这里,便该抛弃家乡时对家国的固有国土概念,广袤大地,何处不能为我种花家?
摸摸元寿元哥儿的小脸儿,她柔声道:“只要咱们有志气,有实力,又哪里去之不到呢?”
这话,说给两个孩子听,也说给自己听。
将白布蹴鞠和精致的圆球搬到一旁,她拿过一张纸笺铺展在两个孩子面前。
闭眸,她心底一片久违的安宁。
江水滔滔,青山巍巍。
云水泱泱,大泽汤汤。
如画卷徐徐展开,一一次第浮现的,是烙印进骨血中从不敢忘的壮丽河山。
提笔,蘸墨,她怀着敬畏之心,将大河细细描绘。
“先贤的诗中说:黄河落天走东海。”
陶三春一边细细勾勒,一边将黄河的起源地、流向、路径慢慢说出来。
黄河九曲天边落。
历秦岭之北境,流三晋之南乡。贯中夏之能甸,经朔北之遐荒。
……
她所知所学,在她还未遗忘之前,她要全部教给孩子。
不管有用无否。
知识就是力量。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拥有丰富的知识,人之一生终将受用不尽。
这些知识,或许也可以帮助这个异乡变得越来越好。
陶三春衷心期盼着。
今日她撒下小小的火种,来日,或许会收获一个光耀九州的暖阳。
但她刚刚开始认真地燧木取火,在火种成形之前,她先收获了一个大大的惊吓,在数日后的夜半子时。
似乎每次长久的不见那位先生,他都会带着一身的伤痛重返她眼前。
沉溺暖和被窝的她,被春华焦急地唤醒。
顾不得说其他,春华问上次她被雪击伤时,剩下的田七散收在哪里。
陶三春还有些蒙蒙地,乍一从沉睡中被喊醒,头晕得极是难受。
但此时什么也顾不得,她迅速拿出那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瓶塞春华手里。
春华握着小瓷瓶转身跑出门交给了深夜来客。
等人走了,她才重新进门来,为刚刚的冒失向陶三春赔不是。
陶三春如何会怪罪。
只问她原因。
春华踌躇片刻,才简单地告诉了她。
陶三春这才知道,那位大年初一便巡防边境的皇叔殿下,再度带伤归来。
至于伤在何处,伤势又如何,春华却是一问三不知了。
她言道还是因为要急用娘子这里余下的治伤奇药,唯恐娘子担忧,来取药的人才说了实情。
只是这实情,更让她揪心好不好?
陶三春哪里还好意思地继续安睡?
匆匆起身穿好衣,将头发简单束起,她便往周秉钧的听雪堂赶。
今晚当值的春华不敢拦,只能帮她打着灯笼照路。
隔着老远,就见听雪堂里烛火明亮,不断有人急匆匆端着水盆进进出出,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陶三春更是提起心来。
三两步奔到堂前,她见韩旭山叉腰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一边还不住跺脚。
“韩大人,先生如今怎样了?”她走过去低声问。
“自己快作死——”
韩旭山猛回头,见是她,忙咽下后半句,拿手指屋里,冷笑了声。
“娘子自去看看吧!”
他这忿忿的样子,反倒是让陶三春放心了不少。
……估计那位先生伤势不重,或者伤重却不致命。
自己作死?
刚刚韩旭山抱怨的半句话,她可是听见了。
虽很想知道这抱怨的来历,但如今可不是闲聊的时候。
至于进去自己看——
她又不懂医术,进去也是添乱,还是在外边站一站,算是尽尽心罢。
朱嬷嬷却焦急地冲出来,本直接想冲韩旭山说话,却见她站在一旁,眼睛一亮,登时将她胳膊一拽,用力将她扯了进去。
“娘子快去劝劝殿下!伤势那么重,不敷药如何成!”
陶三春……
这位老嬷嬷手劲不小,不等陶三春弄懂她话里的意思,已被她直接拽到了内堂。
比起她暂住的墨韵堂,周秉钧这听雪堂里要冷清许多,不要说暖软地毯,竟连个火盆也没一个。
屋里除了靠里的衣橱,悬挂素帐的床榻,最多的,是堆满了书的书架子。
就连临窗的条案上,也是书册折子堆积。
比起陶三春常常光临的书房,也不逞多让。
陶三春一眼略过,直接望向床榻。
床榻之上,一个多月没见过面的周秉钧仰面倚着枕头,估计是没承想她会进来,只临时将敞开的里衣潦草合起,连系带也没来得及系上。。
“夜半天寒,怎么把娘子也惊动了?”
他低低一笑,面色苍白,双颊却又带着艳丽的潮红。
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陶三春不急着问候他,只转向一旁的王致用。
“穿北寨关口时,遇上雪崩,大人救人时,右肩被山上落石砸出了血口,庆幸未断骨。”
王致用拿手比划一下自己右肩窝,将装田七散的小瓷瓶拿给陶三春看。
“所有的田七散都救将士时用完了,如今就剩娘子这儿的一瓶,大人不肯敷药。”
天气尚寒,骑马出行,必然衣裳不算单薄,却能被落石砸出血口,那伤如何会轻?
陶三春回想起这人三番五次的受伤,唯有叹息一声。
怪不得刚刚韩旭山骂他作死。
“大人可是又心疼这药来之不易了?”
她转向周秉钧,轻声问。
周秉钧难得没说话。
“当时先生是怎么劝我的,先生还记得吧?”
……什么叫浪费?
娘子平安无事,便是再珍贵再难配制的药,也不过就是药而已。
他如何会忘记,不由得咳一声,难得窘迫。
这轻轻一声咳嗽,却牵动了他伤处,登时他眉头一紧,显然是疼得厉害。
陶三春顾不上这异乡的什么男女大防了,径自上前,站在床榻之前,微弯腰,将他草草掩起的衣襟轻轻掀开,也不看伤处,只扭头示意王致用来敷药。
王致用啪地将小瓷瓶摘去木塞子,站在床前,绷紧脸等候。
周秉钧唇张了张,最终轻叹一声,朝着王致用点了头。
陶三春见他不再自己作,便后退两步,却被朱嬷嬷一把拦住。
“娘子且等等,免得你一走,王大夫又受气。”
她手抵着陶三春后背,低声道。
陶三春哭笑不得。
朱嬷嬷太看得起她啦。
周秉钧肯同意用药,不过是不好在她面前“严以律人,宽以待己”罢了。
只是老嬷嬷如此说了,她也不好反驳,只能干巴巴站一旁看着。
如今有了心去看那伤处,她不由得轻轻倒吸口凉气。
王大夫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了。
这哪里是“砸出了血口,庆幸未断骨”?
右肩窝处,狰狞外翻的皮肉下,几乎深可见骨。
她曾在他书房见过京师地图,恰巧知道这个北寨关口在哪里。
北寨关口位于京师东北六十里开外,关侧悬崖危耸,峭如刀切。
从北寨关口回转京师,即便快马,也要一个多时辰。
他受伤不知是何时,到如今更不知已过了多久,这伤处依然在不断涌出着鲜红。
当初她不过被雪球砸得青紫而已,他便催着她赶紧用药。
如今自己这般伤势严重,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又开始吝啬起药来了。
不怪韩旭山在堂外骂他迟早作死。
这个人啊,这个人啊。
她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浑身伤痕累累的男人。
若是在她家乡,不管是在小说还是剧集里,他绝对是妥妥的美强惨男主角。
这般奋不顾身。
这般英勇无畏。
这般悲天悯人。
这家国,这天下,便值得他如此用命来守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