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何必慌张3
“因为钱袋子鼓了啊。”
这还是前天晚上的事。
那晚,他回府后临时起意去探望她。
当时已过戌时,他本想看看,若她院里熄了灯,他便回自己院子去。
哪知她院子里竟灯火通明,屋子里更是人声鼎沸。
他进屋去,才见陶子义等人均在。
人人手里一叠军政司的大账,被围在中间的陶三春,则半靠着椅背,正皱眉垂首看一张单子。
诸人原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户部盘账的事。
见他无声无息地进来,惊得几乎脸色都变了,忙不迭地行了礼告退了出去。
陶三春则是一脸倦容。
见他进来,不过是笑着道了声好。
他没说话,只走过去,从她手里抽出单子。
垂目看,正是年底军政司从户部结账的汇总。
“让你安心养伤,你却还操心这些做甚?”
他将单子折起塞进衣袖,不赞成地看她。
“是他们寻你来,还是你又闲不住?”
“先生,你也养过伤,闲着实在无聊,不如有点事做,时间还好熬些。”
她面不改色地将今晚这事揽到自己身上。
今日午后她一觉睡到天黑才醒。
醒了无所事事,坐卧又不宁,书也看不下去。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才自作主张请了陶子义他们来闲聊几句。
她将自己说得可怜。
他却不傻,如何不知她不过是替他的属下担责罢了。
叹口气,探身倒一杯热茶捧在掌心,扯把椅子坐下,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的是无所事事最最煎熬。”
她也叹口气,手指一指黑黢黢的窗外。
“先生你也知道我的,平日里最是懒散,若不是有你那三石的白米,你看我肯自己找事情做?”
可惜这玩笑般的三石白米,她劳心劳力辛苦了这么几个月,还是颗粒没见过。
想起这个,她顺势笑。
“先生,这眼看要大过年了,咱们是不是该把俸银结算一下?”
“唔。”他却是只淡淡应一声,捧杯喝口茶。
“当初在西山避暑时,先生说过自己每月俸银三石白米。”
她忆起夏日里的忙碌时光,唇畔含笑。
“若我能助先生一臂之力,先生可是允诺过,三石白米尽归三春。”
她习惯性的开始掰手指头算账。
自在西山避暑时开始,她因心软接了他手上的军政司大账,一直接手到如今。
数月来劳心劳力,为了铜钱案,做细作搭桥梁,同得利当铺周旋,操心户部亏空,耗费心力想将司库积压的折色布匹茶叶换成银钱。
就说近日里,为京师一带的雪灾,她几乎独立扛起了军政司一司的经济运转——
这数月的辛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可否结算一下?
哦,她这次遭罪,也是公干时的工伤。
她笑着伸出有些青白的手掌,上下晃一晃,用意不言自明。
而后,一枚拇指大小艳红色泽的小印,被轻轻放进了她的掌心。
她一愣,只觉得手上重若千斤,压得她惴惴不安。
想起了那枚至今还锁在她首饰匣子里,找不到机会还他的“直臣之印”。
还有那次,他将“东宫教谕”的银鱼令亲手系在了她的禁步上。
顿时,她脑袋要炸了。
这人,怎么这么多的小印啊!
想也不想地反手将小印往他手上一扣,她忙不迭地站起身躲得远远的。
“烫手山芋吗?”
他哭笑不得,将被塞回的小印不在意地将书案上一放,他示意她回来坐。
她却很坚定地摇头,伸出一根手指点点那方小印,示意他先收起来再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如她所愿,先将小印收进袖袋,摇摇头。
“这是府里库房的支取小印,你不是要结算一下俸银么。”
她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有些讪讪地挪回来,嘿嘿一笑。
他拿手指点点她,凤眼里是满满的笑。
“也不怪我多想。”
她有些喏喏地为自己辩解一二。
“上次先生已经哄过我一回了。”
明明当初告诉她,让她安心做一个市井百姓,不必显露人前。
结果转头就用一个令牌将她卖得人尽皆知,害她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她总不能在一个地方连栽两个一样的跟头吧。
“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次轮到他面不改色地哄她了。
“那俸银?”她试探。
“刚刚给你小印让你自去支取,你不要。”
他一摊手掌,毫不羞愧地拒绝了。
“如今没有了。”
“啥?”
她不敢置信,堂堂襄王殿下竟也耍起了无赖。
“俸银是没有了。”
他竟然还理直气壮地。
“这府里的东西,三春尽拿别的东西来抵罢。”
……
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如今过了几日,他还历历在目。
此时,她一说“钱袋子鼓了”,他便知,这是在挖苦他这个吝啬的先生呢。
挖苦便挖苦吧。
至少比从前她看似不卑不亢甚至殷勤、实则拘谨满是戒心地对他强。
周秉钧眉眼含笑,接了元哥儿笑嘻嘻捧来的小瓷盘。
学着他们那样,直接拿手捏了一块焦黄带着香气的肉块,试探着咬上一口。
酥脆,咸香,带些说不出的刺激口感,确实好吃。
“好吃吧,先生?”元哥儿一直仰头看着他。
他点头,顺手将一块肉塞进元哥儿嘴巴。
这孩子,只顾着给元寿给他尝,还一块肉也没吃过。
“这可是我妈妈的拿手好菜,可惜平日里她总不肯轻易做给我吃。”
肉块嚼上三两下进了肚,元哥儿跑回灶台边,再拿一块送进妈妈嘴里,同时不忘给埋头烧火的小姑娘抓了半碗。
“比起卤肉烧饼来,一点也不逊色。”
元寿安静地站在一边吃,很纳闷地道:“娘子为何从前不做来卖呢?”
“因为用不起炸肉的油和调料呀。”
陶三春继续裹面糊炸肉,笑着回一声。
元寿不懂。
“妈妈说过,这肉要多放油炸来才好吃,还要放好多调料。可是油和调料太贵啦,比肉还要贵,就算炸来卖,也怕没多少人肯买来吃。”
元哥儿很耐心地为他元寿哥解疑释惑。
元寿点点头,只是眼神里分明还是有着疑惑。
“哎,元寿哥你这样子,我突然想起林夫子讲给我听的一个典故。”
元哥儿难得见他元寿哥有被难住的时候,不由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博学”。
“什么典故?”元寿乖乖地问。
“何不食肉糜呗。”
元哥儿捏一块肉肉吃,含糊地道:
“因为元寿哥你从不缺钱,所以不知道钱的重要。”
这话,却是让元寿猛地一怔。
“娘子可有将油和调料价格降低的法子?”
一直静悄悄吃肉的周秉钧突然道。
“油多了,油价自然就降了。”
陶三春正忙着呢,根本没注意她儿子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只不走心地回了一句。
“如何让油多呢?”
“多种油菜花生大豆这些作物呗。”
这都是生产植物油的主要原料嘛。
花生。
周秉钧没出声问这是何物。
这娘子,不经意间当做平常讲出来的事或物,却是这里从不曾有过听过的。
但若正面问她,她多数时候会装傻,很少真正回答。
除非她自己想说的时候。
例如她同司农一起画的那些农作物,例如让王致用去滇南寻来的田七散。
她总在不经意间,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刮目相看,一回又一回地挪不开眼。
垂眸安静地吃完了小碟子里的鸡米花,他慢吞吞走近灶台。
摆手让烧火的小丫头出去,他撩袍子坐下来,将木柴一根根地放进火膛。
“先生,你会烧火吗?”
陶三春玩笑似瞥他一眼。
“可别烧得太旺,将肉炸糊了啊。”
元寿和元哥儿都好奇地凑过来。
“我少时从军,也曾做过火头军。”
周秉钧伸手在灶口烘一烘手,声音淡淡。
“虽然不如娘子精通厨艺,烧水煮粥也是会的。”
“先生竟然还做过火头军?!”元寿和元哥儿惊讶地看他。
“你们以为我去从军,去了就立马做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么?”
他娴熟地架柴,让灶火不大不小,一边轻笑。
“我十六岁那年,在西北倒马关做守关口的小兵卒子。三九寒天里,值夜整晚,到早上换值,往往冻得脚底板粘住地上冰雪扯不开。”
两只小的哇一声,眼睛瞪得大大地。
陶三春也诧异地望他。
“林夫子最爱讲古,若你们犯错,他常常罚你们写的字是什么?”他笑问。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元哥儿脱口而出。
陶三春眯眼看他。
元哥儿嘿嘿一笑,躲到元寿身后吐吐舌头。
“所以说,我即便想做大将军,也要从火头军和看守关口的小兵卒子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