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苏爽之道4
韭菜鸡蛋的包子。
一句话,立刻让周秉钧收起了冲天的壕气。
刚刚她还在抱怨,好不容易养大的韭菜太细不能吃。
城外有种植暖棚的农户,的确可以在除夕前种植出一茬嫩韭菜,专供城中贵人富户享用。
但如今刚不过入了冬月,想吃韭菜还有得等哩。
“娘子想个别的来吃。”
他委婉提示。
“岭南刚送了橘子过来,不日就到京师。”
陶三春顿时笑趴在桌子上。
周秉钧也摇头笑。
不知不觉间,他竟也算是耍了一次无赖。
两个人年纪加起来,已算是花甲了的男女,偏偏说着如此幼稚无聊的话题,竟还有些乐此不疲。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洋洋洒洒。
他忧心家国百姓。
屋内暖融融笑意盈盈。
他……或许寻得了一个知他之人。
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若有志趣相投的人共饮共食,实乃幸事。
何等的幸事。
这一场狂风暴雪,一直断断续续了四天五夜。
所幸有朝廷提前做了大量准备,加之雪停后气温略有回升,不至于严寒持续,未造成大的人员伤亡。
但茅屋被寒风所破,朽梁遭暴雪压塌。
朱门依然有酒肉臭,路边自然少不了冻死之骨。
安抚灾民,少不得朝廷派发粮食棉衣。
户部虽一时亏空还未曾弥补,但钱没有,东西还是有的。
这时候再顾不得折色贱卖亏空更大,可用的粮棉被倾囊而出。
例如原本打算全部做成茶染布的,那满仓积压的清江棉布,还茶染作甚,直接当救灾物资发放了下去,以作受灾百姓御寒之物。
据去户部督办此事的军政司的人回来说,户部的官爷们眼睛都绿了,拿钥匙开仓门的小吏,手抖得打不开锁。
陶三春闻言笑笑。
户部尚书陈科前几日因铜钱案被革职除名,如今已身在大牢,等候定罪,黯然退出权力中枢。
而曾荣宠十数年的嘉义夫人,则正应了那句话: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她虽撑过了上次的闭门谢罪,却是付出了一子一孙的惨痛代价。
这一次同样牵扯进铜钱案,陈科革职入狱待罪,她则被褫夺封号,一族贬为庶人遣返原籍。
她大儿子胡都知当初硬强压陶三春签下的巨额当铜契书,作为定金预付的五百多万两巨款,将嘉义家底不但掏了个干净,更是欠下了不知多少外债。
当嘉义夫人不再是嘉义夫人,等待她以及家人的将是什么,不言而喻。
反正朱嬷嬷提起她,沉默许久,终究是一声长叹。
可要陶三春来说,能保住全家人性命,还因她曾是皇帝乳母的经历,让当政者最终网开一面,送她一家返乡安度余生,已是不错的结局了。
非是她冷血绝情,只是对这异乡的权贵,她总是抱持着很大的厌恶。
但此时,并不是议论权贵功过的时候,她也没那个闲时候。
自陈科待罪革职,户部便暂无主官主持日常事务。
虽衙门里运转正常,但遭遇这种天灾,临时调拨所需巨量物资,一旦流程不顺,便出现了大问题。
户部仗着国库亏空、无钱可用,往往计库按朝廷批文开出调单,司库却因统筹数目与大账不相合,几次三番不能如数及时调拨所需。
一面是数以十万计的受灾百姓缺衣少粮,于寒风中瑟瑟哀泣;一面却是衙门与衙门之间推诿扯皮。
数次后,今上震怒,责令襄王暂时接掌户部,全权总理经济调度。
军政司的盘账好手连夜被借调到户部,而军政司内的大账,则顺理成章挪到了如今无事一身闲的陶三春手中。
如今无事一身闲的陶三春……
她能说啥?
她能婉拒?
她……啥都不能。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着牙,僵着笑脸,抱着十三档的大算盘埋首书房里。
通宵达旦,全力以赴,以期凭借个人之力,竭力撑起整个军政司财政的运转。
简直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最佳写照。
老天不但一直煎熬着她一颗苦涩的心,还压榨着她的老骨头,让她只能动心忍性,以期增益她之不能。
当在家乡时打工人被迫加班的心酸,在这异乡重新上演,她的悲哀,谁能懂?
对于三里地之外儿子的思念担忧,是再也挤不出时间来思来忧了。
从月初艰难地熬到月中,她几乎修炼到了睁着眼也能睡着打呼噜的奇妙境地。
而元哥儿,自风雪那日,夜宿在了东宫,至今也不曾回来过。
只偶尔会写信给她,说元寿哥家里很好玩,让她好好干活赚钱,不要太想他。
……好好干活赚钱。
母慈子孝看来是不成了,再不用想。
总的来说,就算周秉钧一天给她三石的白米,也补偿不了她此次所付出的辛劳与心酸。
但有付出总有获得。
她获得的,便是满满的成就感。
不是她种的青菜生长茂盛的那种成就感。
而是真正处身异乡的一处不见硝烟的战场,与无数的人同呼吸共命运,联手奋斗的那种成就感。
第一次,她将自己全身心融入了这异乡里。
由她经手,从得利当铺得来的五百万两银子,用另一种方式,平抑物价,买粮赈灾,重新化归于市井民间。
虽天灾不能避免,但在无数人劳心劳力下,一场暴雪大灾,总算是消弭于后天的不缀努力。
等陶三春发昏发直的双眼重新映进儿子的笑脸,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今天本不是旬日放假的日子,元哥儿是趁着跟元寿来襄王府办事,提前下得学,坐了蹭头车。
母子俩将近半个月分离,顿时紧紧抱在一起。
一个说我好想你啊。
一个说我晚上都睡不着,就想找妈妈!
让跟着后面的周秉钧和元寿对对视线,很默契地没去戳破这难得母慈子孝的和谐画面。
其实,一个日夜连轴转,连吃饭也要人提醒。
一个乐不思蜀,成了大闹天宫的石猴子。
“元哥儿乐意搬去和你作伴了?”周秉钧低声问。
元寿有些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枉费他将这小孩子当做宝,每日里任他在大殿里开心折腾。
他甚至还偷偷帮着写过功课。
这小滑头想吃的想玩的,不管是不是出格,他就没有驳过他一回。
便是元哥儿玩在兴头上想晚睡一会儿,他也难得没否过他。
可这小孩子,真真是个白眼狼。
吃过玩过,等高兴劲儿一过,他立马就是要回家,要回家,要回家。
若不是这些天的雪灾,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他早拽不住这只小狼羔子,早奔回陶娘子这里来了。
难得见这向来稳重老成的少年,露出稚气的一面,周秉钧不由从喉咙溢出一丝轻笑。
招来元寿忿忿地翻了个白眼。
翻,了,个,白,眼。
这可从来不是文雅知礼的小郎君会做的事。
他不由笑出声,惹来还紧紧抱在一起腻歪的母子俩好奇视线。
“好了,元哥儿,赶紧松开你妈妈。”
手握拳抵唇咳嗽一声,周秉钧轻笑。
“你妈妈这些时日未曾好好休息吃饭,你看她还抱得动你么?”
元哥儿恍然大悟一般,忙从妈妈怀里退出来。
他抬头仔细看,果然见妈妈一脸的疲乏,眼下青黑,连眼珠子都是红的。
元哥儿眼睛立刻也红了,却不会哭,只赶紧推着妈妈坐下来。
倒一杯热茶,吹吹,他先尝一口,觉得不烫嘴了,才捧到妈妈嘴边,啊一声。
笑眯眯地,陶三春顺从地张嘴,喝光了儿子亲手喂给的茶水。
双手一搂,她又将儿子拢进怀里。
“娘子安好。”
直到此时,元寿才找到上前见礼的机会。
“这些天,多谢你啦,元寿。”
望着这清俊的少年,陶三春笑着颔首,“元哥儿给你添麻烦啦。”
“元寿该好好谢过娘子才对。”
元寿抿唇笑笑,“多谢娘子为我家国百姓做的事。”
“有什么好谢的?家国天下,人人有责嘛。”陶三春不在意地笑笑。
周秉钧和元寿却同时怔忪。
“妈妈,妈妈,你猜元寿哥干什么来了?”
元哥儿从来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从她怀里转个圈,小胖手紧紧抓着她手摇一摇。
“烦了你,特意送你这个不听话的小混蛋回来呗!”
陶三春将下颌支在儿子肩上,朝着元寿眨眨眼。
这话惹得元哥儿不依地拿屁股拱她。
她哈哈大笑,顺从儿子的意,问道:“元寿你难道不是来给我送元哥儿的?”
元寿有些愣愣地摇摇头,只将手抬起来一些。
他手里是一张压褶精致、印着梅树白鹤的烫金请帖。
陶三春好奇地道:“这帖子好雅致啊。”
元哥儿往前一探手,元寿善解人意地将请帖递给了他。
一股暗香扑面而来。
陶三春咦一声。
小胖手将帖子打开,鹅黄带暗纹的烫金竹纸上,只有很文雅很拗口的几句客套话。
兹择于丁丑月丙申日,于绿萼小筑治备薄酒。
奉邀台驾,万祈娘子从早光临,勿却为荷。
专此函订,顺颂日祉。
落款是九疑闲人。
哦,是有人请她去绿萼小筑吃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