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身支离骨2
九月末的深秋,雁行高空,寒蝉悲秋。
知道周秉钧重伤昏迷,陶三春心里五味杂陈,却只能道“吉人自有天相”。
将儿子往襄王府里一扔,她就立刻钻进每次算账都用的那间书房。
听她那个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陶姓账房、陶子义将前因后果说完,便搂着一堆账本开始翻。
书房内,四位已打过多次交道的账房先生,立刻拿出和她制式一样的十三档大算盘,静候她吩咐。
她却摆手,只让几人先下去休息。
这几日他们双眼熬得通红,等她捋出头绪再寻他们一起干活。
四人很是干脆,听完话俯身一礼便往外走。
但没真的走远,更留下陶子义,他就在外廊靠着柱子,打盹休息,以便她有事随时可唤起。
陶三春不管这些,只埋首账册,先捋顺头绪。
其实无论在这异乡或她家乡,亏空之事,并不少见。
要查,说难不难,说易也是不易。
依据她这些年来的经验,她只看原因或动机。
此次西北军政司,一年之中,除支取固定粮草、军需、军饷之外,九月汇总后,竟发现已陆续在户部透支银钱近百万贯。
透支这许多,户部竟无一人发现,只在与军政司对账后才如梦初醒。
简直匪夷所思。
西边前些年战乱频繁,近三年无大的战事。
但军资开销一应按战时,这两年并没有消减。
按说军资若全额发放,去年以来定会有结余才是,怎会闹出巨额亏空呢?
她先快速地翻了一遍军政司的计支大账。
心里有了大致计较,她这才再一页页细翻户部账本。
花了将近一天时间,她翻完账本,之后几乎一夜未眠,连元哥儿也顾不得理,一直在设计查账步骤。
等第二日,她再次细翻大账,同时为早早等在书房外的账房先生们安排了活计。
查账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牵扯到户部与军政司这对老冤家的扯皮。
当陶三春与账房先生们配合着,终于寻出账上的异常时,时间,又过了五天。
京师处处锣鼓喧天。
西北大捷的将士得胜凯旋,并于太庙行献俘之礼。
只是这自本朝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国之盛事,陶三春却无心参与。
她的手里,是一份沉甸甸的亏空细项。
西北军政司的账上,今年与前三年收支比较,大项并无不同。
细项上,有增有减。
只数目变化琐碎且金额不大,倒没引起过注意。
但点滴汇聚成细流。
这亏空,以看不见的滴水穿石,以至于水滴石穿。
“陶娘子?”账房们还在等她决断。
“这一份东西递上去,只怕要引起朝野振动啊。”
将薄薄几页纸放回书案,她仰首望向琉璃窗外。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秋高气爽,天宇间,恁地干净。
可这地上,却是暗潮汹涌,人心肮脏。
“明明是户部自己闹了大亏空,却敢颠倒黑白,说是咱们军政司出了差错!”
陶子义早已气得脸红耳赤,额上青筋暴起。
他一握蒲扇大的手掌,指节咯吱作响。
“咱们只管查,不管其后如何,这些是殿下和各位大人们的事。”
也有想得多的,只皱眉沉思。
“大人们可知,如今市井百姓如何过活?”
陶三春揉揉酸涩的眼,声音平静。
“如今,以物易物蔚然成风。若再爆出户部亏空,说朝廷无钱可用,大人们可知会在民间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波?”
账房先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俱是心头一震。
“可若是不反告户部,岂不是这亏空的脏水——就要咱们军政司来背了?”
“即便背了,却可保朝廷不起轩然大波,又有何不可?”
沙哑的声音,虚弱却又有铮铮清音。
“殿下!”
几人闻言一愣,急忙站起,转向门口。
门帘掀开,一人,清瘦到可怕,一手撑着门框,微微气喘着,凤目却熠熠发光。
数日前,还曾重伤昏迷的人,如今,一身支离碎骨,却一步一步自己走了进来。
襄王,周秉钧。
陶三春下意识地起身,前迎几步,伸出手去搀扶。
却在碰到他衣袖那一刻,又垂下手,往旁撤开。
手腕,却被用力一握,一股沉重的压力传到她胳膊上,她不由微微侧了肩。
“多谢娘子。”
这人却是将她手臂当做了支撑,一步一步挪进来。
众人忙七手八脚抬椅子,他却微摆手,径自坐到了刚刚陶三春的位子上。
松开握得发烫的腕子,他拿起书案上的纸笺,垂眸细看。
陶三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时感慨这人,不过短短半月未见,竟又清瘦如从前刚见面时。
一时又吃惊这端方温润的君子,竟会示弱……主动要人搀扶。
等她回过神,屋子一片静悄悄。
账房先生们都退了出去,只剩她与这没了美人模样的先生俩俩相望。
“先生的伤如何了?”
她先客套一句。
“缓过来了,一时还撑得住,再过些时日,估计阎王爷就又忘记我啦。”
他倒是还有开玩笑的气力和闲心,抬抬手指,示意她坐下说话。
“先生心大也豁达。”
闲话少说,她扯把椅子坐到书案另侧。
趁着这先生尚有精神,她直接说重点。
“先生刚才的意思是,先隐忍下这黑锅,等户部补上了亏损再说?”
“依娘子的意思呢?”
他却不答反问,将纸笺又放回书案,慢慢靠上椅背,虚弱之色并不瞒她。
“总要先查出户部到底亏空在何处,再想如何弥补,但这数额……除非让户部也去空手套白狼,不然短期内军政司恐是丢不掉这黑锅。”
她迟疑了会儿,终究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
“还是先生打算……把套到手的那五百万贯银钱,填进去应急?”
她的话,让他忍不住咳笑一声,却不知扯动哪里的伤口,轻轻嘶了声。
“没事吧先生?”
她站起来,弯腰看他。
“没事,没事。”
他竟是笑吟吟地,只可惜额上的冷汗涔涔,出卖了他的云淡风轻。
“先生,说句不应该的,您都这样了,就别操心朝上的事了,这朝廷缺了你又不是不能运转。”
她叹口气,实在看不下去这先生显然的卖惨。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可流芳千古,但真不如好好保重,活着多为百姓、为家国做些事。”
“多谢娘子提醒。”
他笑着抱拳拱拱。
但手又立刻无力地垂下去,声音实在虚哑。
“只是事关朝政,只要秉钧未死,便不能视而不见。”
“……”
这人实在是嘴硬头硬心更硬。
对他自己都是铁石心肠。
“还请娘子助我。”
他对她殷殷而望。
她想起那日,在这襄王府花园里,自己的王婆自荐。
从今后但凭先生驱使,愿尽己所知所能,以微薄之力,可助得先生开疆辟土,为家国之崛起而奋斗终身。
顿时头疼。
所以,她若不是硬心肠的言而无信的狠心人,就必须得听而去做。
她有些无奈地探身抓过那薄薄的纸笺,往后一坐。
开口前,颇是自暴自弃地朝天重重叹口气。
他则是笑得眉眼弯弯。
“先生,陶三春不是万能的,不是能随时可以从口袋掏出宝贝的小……神仙。”
她差点咬了舌头,清清嗓子,先同他说清楚。
“先生,你不能每次都紧着我一个薅,您手下明明人才济济,论拿出哪一位,其实也比三春厉害。”
“但秉钧和他们都没三春心眼活泛,不能一眼看透弯弯绕绕。”
他先捧她一捧,再不遗余力地贬低自己人。
“你能对一帮子……只会挥拳头,喊打打杀杀的粗鲁壮汉,抱什么期望?”
“捧杀也会死人的。”
她嘀咕一声。
却不能说,自己能看到他们看不到想不到的,只是因为她,站在她家乡的角度,来看问题。
几百年的知识积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总是有优势的。
“唉,这算盘也是命大,幸亏上次我没拿回家去。”
她顺手拨一拨自己面前银框玉珠的十三档大算盘,喃喃一句。
“不然也怕是烧化啦。”
“若三春再遇危险,周秉钧必会做你垫背。”
他认真做保证。
“娘子且放心。”
她扯扯唇角,却没笑。
一颗心反而提得更紧。